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劉鶚——老殘遺恨 | 上頁 下頁
二〇


  「好啊,我們應該高興才是。」朱夫人也高興起來了。「皇上的恩典,不可辜負了,這一回大大慶賀一番吧,各府知縣聽說你換了頂戴,必定送戲送賀禮,攔也攔不住,還有省裡那麼多同寅,明天轅門下來,大家知道了,少不得都來賀喜,門檻也會踏穿了,不如索性唱幾天戲,擺酒請客,大大熱鬧一番。老爺,你看怎樣?」

  「好吧。」成忠笑道,「太太有這樣的興致,我一定助興。」

  往後幾天是成忠一生中最為光輝的日子,開封官場都知道劉某人與李中堂相交很深,聖眷優隆,今日賞了布政使銜,不久就會升臬台,他日轉任藩台,再升撫台,都是意料中事。官場勢利,熱烘烘的灶頭,誰不想添一把火,暖一暖手,乘此巴結一番,留個人情。因此道台衙門前面轎馬一溜串,都是省城司道班子中的同寅,藩台、臬台回拜,成忠事先關照門上擋駕了,不過飛個帖子,盡了禮數。糧道、鹽法道,和營務處、支應處、厘金局等處紅差使的總辦、會辦,還有無數候補道台,盡夠成忠忙於應酬了,知府班子還能得空接見,知縣只得揀空閒時一批批上去請個安,就下來了。三天戲班是特地從京師請了來的,孟熊不在家,鐵雲幫著父親裡外照應。還有許多女眷,都是朱夫人帶了王氏少奶奶殷勤款待,三日熱鬧過了,老兩口子都累壞了,然而心情是高興的,就連鐵雲淡於名利的人,也為父親高興,老子榮耀了,做兒子的怎不光采!

  誰知才過幾天,忽然風雲突變。這天,撫台衙門發下京師京報,文案書吏送進簽押房,成忠正想看看自己賞了布政使銜的上諭,他從頭讀下去,幾道要緊的奏摺和諭旨之後,照例是官吏升遷賞罰事項,一行行讀下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十月初四日上諭:河南開歸陳許鄭道劉成忠著賞給布政使銜。」他苦笑了一下,有名無實,何必還去讀它?誰知接下去突然又一道上諭把他的目光吸引住了:「十月初五日上諭:山西按察使著以陝西潼商道曲德署理。」他的腦中頓時轟轟然目瞪口呆,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再讀一遍,依然如此。他的腦子遲鈍了,口中喃喃唸著:「山西按察使?奇怪!怎麼按察使有缺?卻不放我花三千兩隻給了我一個虛銜,才隔一天,就給了姓曲的!此人有什麼大來頭,還是出的錢比我多?上當了,上當了!」頓覺腦中發麻,一陣昏眩,倒在太師椅中,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侍候簽押房的家人劉澤進來請老爺進去用膳,見老爺垂下頭靠在椅中,慌忙喊道:「老爺,老爺,你怎麼了?」

  成忠聽到喊聲,悠悠地睜開眼來,只覺頭昏得厲害,又閉上了眼,說道:「我頭暈,快扶我回上房去!」

  劉澤心慌,說道:「老爺,你不能走了,家人馱你進去!」說罷就屈身蹲了下去。

  成忠搖了搖手,「不,我沒有大病,我能走,你扶我進去,別惹人大驚小怪。」

  成忠靠在劉澤身上,好容易支撐著進了內院,究竟頭暈噁心,熬不住嘔吐了一地,霎時驚動了上上下下,朱夫人和鐵雲夫婦都趕了過來。朱夫人驚慌道:「老爺,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急忙抽出手絹替成忠拭淨嘴邊。

  鐵雲趕緊過來挽住父親,說道:「爸爸,我扶你回上房去。劉澤,快去請醫生!」

  成忠搖了搖手,喘道:「不用請醫,讓我歇會兒就會好的。」

  於是鐵雲扶父親進上房寬衣躺到床上,丫頭夏鵑絞了手巾把給老爺擦了臉。午後,才漸漸好了起來,頭暈停息,也不嘔吐了。朱夫人坐在床邊,說道:「老爺,前幾天應酬,你大概太累了,所以才突然不舒服了。」

  成忠歎道:「哪裡是應酬累了。我本以為目前按察使沒有缺,才給我一個空銜,這也只得罷了。不料午前讀了京報,就在我加銜的第二天,上諭發表陝西一位姓曲的道台,署理山西按察使,只覺一股悶氣直沖腦門,立刻昏眩過去。可歎一生講究涵養,事到臨頭,一時卻想不開。」

  朱夫人垂淚道:「老爺,升官加銜都是身外事,看開些吧。上了年紀的人,只要心寬體泰,延年益壽就是大幸,再不要指望如何升遷了。再過兩年,做了六十大壽就辭官回淮安,再不能受什麼刺激了。」

  「是啊,是啊!」成忠握住夫人的手,苦澀地笑道:「做了二十多年官,鬢髮都熬白了,齒牙也鬆動了,總算有了二品頂戴,也置了房產,有了積蓄。回憶祖上一貧如洗,先嚴鶴橋公隨祖父住在鎮江西門外上河邊,五房一十八口之家,租了九間正屋和一間廂房,間間湫隘卑濕,每月租金一千八百文,尚且無力交租,房東月月催租。相比之下,我家現在好似處在天堂之中,上可以安慰祖先,下可以對親友兒孫,夠了,夠了,讓我們回淮安去安度晚年吧。辭了官,少用腦汁,一定能多活幾年。這些年我每天上簽押房,拜客,會客,很少在家中陪你,撚子猖獗時,又曾使你受了許多驚嚇,一個家,全靠你主持,如今兒女都成了家,孫兒一大群,我是應該好好陪你享受一下晚年的快樂,以彌補過去許多年的內疚。」

  朱夫人含著熱淚撫摸著丈夫骨節肥大的手,充滿了幸福感的說道:「老爺,這個家全仗你在外邊開創局面,我不過是亦步亦趨跟在你的身後,做些拾遺補闕的事,使你無後顧之憂罷了。去了淮安,我們過著悠閒寧靜的生活,長和兒孫一起享受天倫之樂,一定會使我們心情開朗,身體一天天強健起來。」

  成忠苦笑了一下,歎道:「我原本一心撲在做官上,以為憑才學,憑勤勞苦幹,一定能出人頭地,步步青雲直上。如今我算是京華夢醒了,原來我想得太天真,世間除了才學、勤勞這兩把尺子,還有一把更重要的衡量人的尺子,那就是拍馬溜須的奉承本領和向當道諸公孝敬銀錢的多寡,這是我羞於做而別人起勁在做的事。我這樣一個書生,怎能敵得過名為朝廷官員實則是生意人的嘴臉?醒了,醒了,我不是官場上的強者,而恰恰是弱者,以弱敵強、太不明智了,還是急流勇退吧,太太,你說是嗎?」

  失夫人正欲答話,鐵雲忽然掀簾而入,咋咋呼呼地說道:「兩位大人的話,兒子冒昧聽了多時了。爸爸在官場上是弱者,也是強者。對那些鑽營無恥之徒,爸爸敵不過,也不屑於和他們爭競,兒子為爸爸的清高而自豪;對於國家,對於黎民百姓,爸爸鞠躬盡瘁,比了那些敷衍塞責混日子的貪官贓吏,又強得多了,兒子也為我們家中有了百姓眼中的好官而驕傲。

  成忠見兒子不召而入,正欲發怒,聽了他這篇議論,不覺笑了起來,說道:「太太,你看鐵雲平時倔強,不肯用功讀書,有時發些議論,倒也別有見解。」

  朱夫人也笑道:「兒子尊敬爸爸,也是人之常情。」

  鐵雲接著又道:「爸爸從官場上醒了,兒子不曾入仕,也醒了。」

  成忠又皺眉道:「才誇了你幾句,又發起怪論來了,你還是個布衣,只該趕考求功名,有什麼醒不醒的,你還未到這個程度哩。先中舉,然後做上二三十年官,才輪到你說這番話。」

  鐵雲辯道:「不然。既然官場烏煙瘴氣,猶如商場,不講品德,只論手段,那麼兒子何必辛辛苦苦十年寒窗去考什麼舉人進士。即使做了官,也受人家的氣,何如索性不去應考,也不做官,豈不快快活活,自由自在,一世無煩惱!因此說,兒子未入仕就已經醒了,以後再不到南京去應鄉試了。」

  「胡說!」成忠聽了半日,才知上了兒子的當,轉彎摸角,原來仍是不想去考舉人,卻振振有詞有根有據地多了一番理由,不禁捶著床板罵道,「不成器的孽障,誰家讀書兒郎不想中舉上進,偏偏你才考了一次,就洩氣了,不行,明年又是鄉試之年,非得去考不可,不去,就打斷你的腿!」

  朱夫人忙勸道:「老爺,你剛發過病,不能再動肝火。鐵雲,聽爸爸的話,這裡有我照應,你下去好好讀書,準備明年應試。」

  鐵雲本想乘父親淡于仕途的時候,提出不考舉人,也許父親會同情他,不料反而挨了一頓罵,耷拉著腦袋,只得連聲「是是!」默默地退了出來。成忠絕望地捶著床板歎息道:「太太,我作了什麼孽?祖上累世寒素,我十二歲喪父,更是有一頓沒一頓,苦不堪言。幸虧人小有志氣,孜孜攻讀,僥倖發達了,總以為兒子可以繼承家業,誰知大的死讀書,考了多次,不曾中舉,小的索性好了,根本不想考了。我一旦辭官,兩房兒孫,還有許多清寒的親族需我接濟,偌大一個門庭,就靠多年積蓄,也有坐吃山空的時候,兒孫們將來如何得了?」說罷不禁淚眼汪汪的了。

  朱夫人也辛酸起來,勸道:「老爺身子保重,千萬不能多想。我的意思,不妨在淮安置些房屋田產,錢有用完的時候,房租田租卻是年年有收入,兒孫們可以不致挨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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