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劉鶚——老殘遺恨 | 上頁 下頁
一八


  成忠車馬來到賢良寺山門外,聽差上去向小沙彌打聽,果然李中堂車強馬壯,已與雲南潘大人到了多時了,都住進了西院。成忠是位道台,在省裡官高位崇,進得京來已經矮了半截,何況賢良寺知客僧招待慣了督撫大員,至少也是藩台臬司,對於道台,在他看來,就如同凡人眼中的平民百姓。然而他待客的功夫卻好,內心冷淡,外貌則熱乎乎的恭謹非凡,以示出家人慈悲普施,樂結善緣。他不住躬身合十,嘴裡左一聲大人,右一聲「觀察」(道台由唐朝觀察使演變而來,故通稱道台為觀察)。將成忠一行引到大雄寶殿後面的東廂,只見火辣辣的西曬太陽烘烤得一排東廂幾乎觸手發燙,推門進去,滿屋毒辣陽光,一股滾燙的熱氣,撲面而來,熏得人透不過氣來。鐵雲叫道:「爸爸,這屋子西曬,不能住!」

  知客又合十施禮,捏著佛珠說道:「阿彌陀佛,這屋子是熱了些。不瞞大人說,近來進京引見的一二品大員著實多了起來,有的還是早早寫信來預定了房舍的。雲南藩司潘大人臨時來京,只能住到李中堂的西院去了,委屈了大人,多多海涵。」

  其實潘鼎新不是沒處住,而是李鴻章特地邀他同住西院作伴的。鐵雲奔到西廂,趴到窗口張望,又奔回來喊道:「爸爸,西廂空著,我們住到西廂去吧。」

  知客忙攔住道:「不,西廂房舍都有了主了,第一二間是湖北周藩台定下的,第三四間是兩淮鹽運使胡大人……」

  成忠笑著,示意聽差取出一封五十兩銀子,說道:「我也知你們的難處,好在我們住幾天就走,我是為了便於謁見李中堂,才以這裡下榻的,要不然哪裡不可去。煩請和尚先讓我們在西廂住幾天,誰家主人來了,我們就讓,這些銀子給和尚結個善緣。」

  知客和尚見了銀子,眼也睜大了,笑意也上了冷冰冰的黃臉上了,況又不知成忠與中堂交情的深淺,不敢得罪,於是連連稽首道:「罪過,罪過,有勞居士佈施。既然如此說了,容小僧擔待,就請居士一行先在西廂第一二間住下來吧。」

  成忠住下來後,立即又取出兩張一百兩的銀票,吩咐劉澤去紫禁城內外奏事處遞送請安奏摺,以便早日引見,次日又命劉吉去吏部遞送稟到帖子,無奈道員引見排在一二三品大員之後,等了三天尚無消息。李中堂則次日一早進宮覲見兩宮皇太后,接下來又出外拜客。在寺中時,不論日夜也有貴客來訪,不是軍機大臣、大學士,便是六部尚書侍郎,一談就是一兩個小時,哪裡輪得到成忠謁見?成忠雖與鴻章同住一寺,時時差劉澤、劉吉二人輪流出西院探聽中堂起居,卻找不著稟見的機會。到了第三天上,劉澤忽然興沖沖回來稟道:「老爺,巧得很,中堂手下一位管家,原來是熟人。當年他在周家口大營轅門上當差,我隨老爺去大營,常去門房聊天,故而結識了。他告訴我,中堂公事已了,再過兩天,應酬完了便回保定去了。」

  「那糟糕了。」成忠皺眉道,「這麼說,在京中又見不著,只能回去路過保定時再稟見了。」

  「不要緊。」劉澤稟道,「那位管家命我將老爺的手本交給他,由他覷見中堂不論早晚有空便遞上去,囑我轉稟老爺,明後日在寺中等待,小的和劉吉也時時去西院聽候消息。」

  成忠笑道:「這樣也好,不過不能白難為了他。鐵雲,你取一張五十兩銀票給劉澤,去送給那位管家。」

  於是在李鴻章啟程的前夜九點鐘光景,劉澤終於喜衝衝地奔回來稟道:「老爺,快,快,西院那邊客人剛走,中堂正和潘大人在下棋,手本遞上去,中堂心情很好,說是就見,還關照不必穿官服,老爺快去吧。」

  可憐成忠眼巴巴等了兩天,已經不再指望,正打算入寢,忽聽說中堂召見,正是免褂季節,急忙和鐵雲各自穿上一件灰縐長袍,拔腳便跟了劉澤穿過大雄寶殿西側月洞門,進入西跨院前進房屋,乃是洋槍隊親兵值宿的地方,又過了一進房屋,進了垂花門,方是鴻章居住的庭院,只見院落寬大,光滑的大方青磚鋪地,中砌圖紋甬道,房屋高敞華美,一排宮殿式的向南正屋精雕細刻,朱欄回廊,東西廂房整潔可觀,軒台下安放了一對石獅,氣象森嚴,雖王侯之家不過如此。李鴻章官居首席大學士,賜封一等肅毅伯,太子太保,以直隸總督兼任北洋大臣,雖是寺廟中的行館,也足與他的身份相埒了。那正屋西首為客廳,中間為幕僚住處,如時留潘鼎新住著,中有腰門通往東首兼作簽押房的鴻章臥室。那個得了銀票的管家,上來向成忠打扡問安,引往客廳坐了,然後去向中堂稟報。

  鴻章正與鼎新在下象棋,鼎新伏下一步妙著,撫掌笑道:「中堂,我這馬再跳一步就是馬後炮,來不及救了,認輸吧!」

  鴻章瞅了一眼,大笑道:「賊娘的,你只管將我的軍,自己後方老營都不顧了,你瞧!」鴻章啪地飛炮沉底吃相,喊道,「抓老將!」

  鼎新文文雅雅的微微笑道:「這個難不倒我,下士!」

  「車吃士將!」

  「不怕,山人自有神機妙算!」鼎新又笑道:「將軍踱上,逍哉遙哉,中堂須奈何不得我!」

  「慢來,慢來,你瞅見我左路埋伏下一支人馬嗎?這裡有個紅車哩,將軍能上來?」

  鼎新尷尬地搔搔頭皮,搖搖頭道:「大意失荊州,再來一盤,必定反敗為勝!」

  鴻章撫須笑道:「琴軒,到底棋差一著啊,馬後炮不如老夫的雙車齊飛,一步一個埋伏,神仙也逃不過我的手掌!」

  「中堂才贏了一盤就吹牛了,忘了昨日連輸兩盤!」

  「哈哈,先輸後贏,乃是老夫驕兵之計,琴軒可上了當了!」

  兩人正說得高興,管事進來稟說:「河南開歸道劉成忠帶了公子求見!」

  鴻章笑道:「琴軒,這個劉成忠在周家口大營時為大軍出過力,你還記得這個人嗎?」

  「記得,記得。那時他是開封知府,我和省三(劉銘傳)每次軍中斷了糧都找他接濟,很幫過我們幾回,現在升了道台了,年紀不小了吧?」

  「夜來反正沒事,一同去見見吧,要不了多少一會,回來再跟你殺一盤!」

  鼎新搖搖頭道:「不下了,再會了客就不早了,明天還要趕路哩。我求你的事也不幫我一下,教我再回雲南去受那劉老湘的窩囊氣!」

  劉老湘指的是雲貴總督劉長佑,他于咸豐二年在湖南辦團練,帶領的湘勇稱為老湘軍,比後起的曾國荃早得多,因此倚老賣老,不把淮軍放在眼中,常和當藩司的潘鼎新過不去。

  鴻章豪邁地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當年我以安徽合肥人在湘軍中做幕僚,何曾想到日後能創辦淮軍?我已與恭親王商量過了,雲南巡撫即將出缺,你先去署理一陣,如果和長佑實在合不下去,再辭官到我北洋來,和軍機處商議,為你另外安排。」

  鼎新苦笑一下,隨鴻章開了另一邊的腰門,繞過一座紅木雕花屏風,進入西首客廳。成忠父子聽到履聲咯咯,早已離座恭候,見了鴻章,慌忙上前按司道見督撫常禮,接連作了三個揖,鴻章客氣地還了半禮,說道:「老哥還記得潘琴軒嗎?」

  成忠笑道:「鼎鼎大名的鼎軍潘大人,怎麼不記得。」說罷,互相一揖,又道,「請中堂上座,受小兒劉鶚鐵雲一拜!」

  鴻章中間坐了,笑道:「免了吧!」

  鐵雲上前叩頭道:「白衣秀才劉鶚給中堂大人請安!」

  鴻章扶起鐵雲,打量了一下,笑道:「好一個肥頭大耳相貌堂堂的白衣秀才,應過鄉試了嗎?」

  鐵雲躬身道:「不過小試鋒芒。」

  鴻章笑道:「好大的口氣!好好讀書,將來至少像你老子一樣,有了功名,才能做官,懂嗎?」

  「學生懂得。」

  「坐吧,坐吧!」鴻章擺擺手向鼎新、成忠道。

  成忠又是一揖,在下首坐了。鴻章問道:「老哥是進京引見的嗎?進過宮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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