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劉鶚——老殘遺恨 | 上頁 下頁
一六


  「不曾。」

  「淮安又稱山陰,古時稱為楚州,可是個大地方,有不少淮鹽都是在淮安板浦集散的,漕運總督和淮揚海道道台衙門都設在淮安,可熱鬧啦。那景致雖不及鎮江、揚州,也有個勺湖,十分秀麗,可以蕩舟,可以賞荷,不亞於揚州的瘦西湖哩。」

  「淮安這個地方我知道。南宋初年,我家的二十二世始祖太師、鄜王(劉光世)當年駐軍鎮江,屏障江南,是我們這一支後裔落籍鎮江的所由來。韓蘄王(世忠)則駐軍楚州,篳路藍縷,是韓王和梁夫人(紅玉)披荊斬棘才把楚州修建成抗金的堡壘。」

  「媽,淮安城中地藏寺巷有一所大宅院,就在大姐家的對面,前後好幾進,足有上百間房子。屋主姓廖,做過四品京官,子孫沒落了,打算把房子賣了,好分家。要價不貴,不過一萬五千兩銀子,女兒去看過了,房子高爽精緻,宅後還有個園子,房子才造了十多年,稍稍修飾,便和新的一般,爸爸將來告老後,若是願意來淮安定居,這個機會不可錯過。」朱夫人聽了笑道:「價錢倒是不貴,究竟淮安買屋的人少,人也忠厚,若在鎮江、揚州,可是漫天要價了。只是住到淮安,太偏僻了些,親友少,恐怕太寂寞了。」

  「淮安還有女兒哩。」素琴甜甜地握著母親的手笑道,「女兒一個人遠嫁淮安,舉目無親,多麼孤單,若是合家遷到淮安來,女兒就有了依靠,也好早晚陪伴母親解悶。」素琴搖撼著母親的手,撒嬌道:「女兒究竟比兒子親啊,媽,你說是嗎?」

  朱夫人笑了,拍拍女兒的手,說道:「這可是件大事,須得由你父親作主,他如今還在任上,按理並不急著要買房子,既然有這樁巧事,待我回去和你爸爸商議了給你回音。」

  素琴捧了母親的手捂在自己臉龐上,開心地笑道:「媽,要快啊,若是遲了,這麼一座好房子就給人家買走了,若在鎮江,據說五萬兩也買不到,到了揚州就更貴了。」

  後來朱夫人回去和成忠商量買屋的事,成忠正為自己年歲大了,常常鬧病,時時在為退步著想,聽了夫人的話,很感興趣。他體諒女兒素琴的孤獨,又考慮到鎮江、揚州過於繁華,風俗奢靡,世家子弟容易沾染不良習氣,而淮安風土純樸,又是江南入京的水陸交通孔道,由運河通揚州,不過二三百里水路,不算太偏僻,房價也不高,便差長子孟熊專程去淮安,由素琴陪了相看房屋,談妥了以一萬四千五百兩白銀成交,立即兌了銀票,交割清楚。又由莊家代為雇了工匠將新宅裡裡外個修繕一新,成忠命孟熊帶了妻子兒女先住到淮安來,以待合家完聚,此是後話。

  十月初頭,鐵雲完婚了。這一天,鼓樂齊奏,賀客盈門,花團錦簇般的新婚大禮,似是一出鬧劇,鐵雲聽人擺佈了一整天,然後是洞房花燭之夜,一雙少男少女陌生相對,羞羞答答,拘拘束束。十六歲的王家姑娘名喚嘉麗,溫柔嫺靜,風儀可人,只是生得纖弱單薄,成年藥不離罐,罐不離爐,妝奩中就有一對雕鏤了蟲鳥花卉的宜興陶瓷藥罐。

  新婚的興奮過後,三姐素琴等陸續辭別,鐵雲又思念起若英來了。初戀的感情是一輩子也忘不了的,而若英活潑迷人的魅力,又與處處循規蹈矩的新少奶奶不同。在新人面前,他不得不克制了一向放達不羈、不守繩墨的任性脾氣,裝出了一副嚴謹端方相敬如賓的舉止,以免被新婦看低。日子久了,很覺是件苦事,就更加懷念起和若英相處時無拘無礙心心相通的光景了。

  八 劉氏父子和李鴻章的會見

  鐵雲去揚州與若英相會,逗留了多日,方才依依不捨地分手。隨即重返六合,偕同新婦侍奉老母回到開封,轉眼又是兩年。此時淮安廖宅已經買下,大哥孟熊一家也已去淮安定居,老人身邊驟然少了孫兒孫女,頗感寂寞。偏是二房新少奶奶身子單薄,求神許願,兩年了竟還不曾有半點消息。朱夫人耐不住了,恰巧孟熊又添了第三個兒子,按大字輩排行,取名大章。於是和成忠商量,將大章過繼與鐵雲為子。這是舊時風俗,說是有了嗣子,可以壓住風水,嫡子便會相繼降生,名為「壓子」。大戶人家孩子生下後,都雇乳母餵養。等到重陽過後,大章已有半歲了,孟熊帶了乳媽、僕婦、將大章送到開封來,見過了祖父母,內堂點燃香燭、行了過繼大典,從此大章便是鐵雲的長公子了。

  這幾年的河南巡撫是曾經做過李鴻章幕僚的錢鼎銘,他知道成忠與李中堂的關係非淺,又有才幹,所以格外器重。同治十三年,適逢京外官員大計考察之年,錢撫台為成忠加了「卓異」的密保考語,送到京中軍機處已是光緒元年(公元一八七五年)春間了。那時國家新遭大喪,同治皇帝載淳病死,他那五歲的堂弟載浰繼位,仍由慈安、慈禧皇太后垂簾聽政。朝中上下淒淒惶惶,心情憂鬱,哀歎國運衰微,前程黯淡,有些政事不免耽擱了些,七月中間,成忠方才奉旨進京引見。但凡考察優異的官員都能享受到覲見皇上的殊榮,有的覲見後升了官,有的加了銜,賞了頂戴,有的不過軍機處記名,一見之後,杳無下文,這就看各人的機遇和神通了。

  朱夫人不放心老爺年邁體弱,恐怕經不起長途跋涉,主張鐵雲同去,好有個照應。成忠則想自己五十八歲高齡,來日無多,不如帶鐵雲去京師閱歷一番,並為他引見幾位熟悉的當道大老和世交知己,將來也好有個照應。於是和鐵雲說了,命他收拾行裝同去。鐵雲聽了,當然非常高興。成忠做過京官,升道台前,曾經晉京引見過,知道皇上好見,餓鬼難差。從宮中太監、吏部司官、軍機章京、閣老大臣,乃至首席軍機大臣恭親王,無不需要敷衍孝敬,否則引見之後,天還是天,地還是地,空了手來,空了手去,一無好處。

  當時的官場行情,比了道光鹹同年間已經看高,官員進京述職,腰幹子硬的如直隸總督李鴻章、陝甘總督左宗棠、河道總督曾國荃之流,不過送些冰敬炭敬,二三千兩銀子也就夠了。一般的督撫大臣想保住頂戴,或是臬台藩司想升官的,那至少得五千之數,萬兒也不嫌多。道台升臬台,最難最難!因為全國實缺道台百把人,臬台一缺不過十餘名,一年也空不了幾個缺,若是升了臬台,再升藩台,那是一比一,就容易多了。因此成忠帶了一萬兩銀票,想來是夠用了。

  七月二十日是個諸事大吉的黃道日子,成忠父子倆雇了兩輛馬車從開封啟行,另有兩名男僕劉澤、劉吉和四名親兵騎馬隨行,在柳園口渡過黃河,取道大名府北上。鐵雲生平第一回跨上黃河渡船,處處新鮮,煞是興奮。但見河水滾滾,正逢大汛,波濤洶湧,如野馬掙脫了羈絆,奔騰呼嘯直向南岸衝撞,那千里大堤吃力地抵擋著咆哮的黃河水,似在呻吟低訴:「我老了,受不了這野孩子的撒野,幫我一把吧,我的肋骨要折了,我的腰要斷了,天哪,我還能支撐多久?」浪峰每一次撲向大堤,就像尖刀刺向鐵雲的胸窩,感到震撼,覺得揪心的疼痛。

  回顧堤內的開封城,竟如處在鍋底,大堤堤面高出開封城地面三丈多,與四丈高的開封城牆相差無幾,黃河灘面也高出開封地面近二丈、自堤內仰望河面上的舟帆,猶如懸在半空之中,因此黃河是聞名中外的「懸河」。萬一柳園口深夜決口,黃河水以雷霆萬鈞之勢奔騰倒灌開封城,轉眼之間,正在熟睡中的全城數十萬官民都將淹死在鍋底之中而來不及逃生,附近數十縣田畝城鎮也將一片澤國,數百萬民眾流離死亡,慘不可言。想到這裡,鐵雲不由得心驚神駭,如火燎身,如針刺體,兀兀惶惶,周身戰慄。昔年黃河大決口,在滎澤,在蘭封銅瓦廂,在鄭州,水漫開封城下,好像還是昨天的事,河南傾全省的力量,僅僅保住省城正北柳園口大堤不致潰決,但是能保證今後不會出事嗎?鐵雲由驚駭而變成憂慮了。

  「爸爸!」他那沉鬱的目光轉向父親,「今年黃河該不會出事吧?」

  成忠瞅著大堤皺了皺眉,歎口氣道:「看今年的水勢還算平穩,柳園口這一段又特別加固了,大概不致於有險情。或是洪峰到來,別處就難說了,黃河不根治好,不能高枕無憂啊!」

  「爸爸,能有一勞永逸的根治辦法嗎?」

  「黃河下游河道狹窄,疏泄不暢,上游的河水從陝晉之間挾沙帶泥奔騰直下,到了河南、山東這一帶,地勢逐漸平坦,泥沙沉澱下來、河床愈墊愈高,可容的水量也就相應減少,到了汛期就沖堤潰決,造成大患。這個現狀不改變,黃河哪能根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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