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劉鶚——老殘遺恨 | 上頁 下頁 |
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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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引鐵雲進門,穿過小小的過廳,從左耳門進內,乃是一座窄窄的院落,朝南正房三間,東廂數間下房,其中一間素幔高懸,赫然停了一具黑漆棺材,棺頭上題了「河南祥符縣主簿衡公之靈」,牆上掛了幾幅挽對。姑娘淚汪汪地歎了口氣,說道:「我家姓衡,那是我爸爸的靈柩,已經故世大半年了。」 鐵雲吃了一驚,心中仿佛明白了三分,於是跟隨衡氏姑娘來到北屋簷下,姑娘道:「媽,我請醫生來了。」東屋傳出一位婦人虛弱的聲音:「若英,這麼快就回來了?快請醫生堂屋裡坐,我就起來。」 姑娘踏進客堂,說道:「媽,不用起來,醫生會進來給你診病的。」 客堂中一張方桌,幾把椅子,若英朝鐵雲嫣然一笑,點頭示意:「你坐吧。」便掀簾進東屋去了。靜了一會兒,好似娘兒倆在嘀嘀咕咕說話,衡母先是一聲聲的歎息,忽然驚訝地冒出了一聲:「啊呀,罪過,你怎麼把道台少爺請來了?」 「媽,不要緊,他還小哩,也不過比我大兩歲罷了,是他自己定要來的。」 「真會治病嗎?」 「讓他試試吧,我扶你坐起來。」 稍過一會兒,若英掀簾朝鐵雲點了點頭,俏皮地說道: 「道台少爺,請吧!」 鐵雲窘道:「姑娘,我叫鐵雲,叫我名字吧。」 「好吧,鐵雲少爺,請進來!」 鐵雲進了東屋,見雕花大床上靠了一位四十來歲的婦人,面容清瘦憔悴,似乎不勝淒苦。若英道:「媽,這位就是鐵雲少爺。」 衡母欠身道:「少爺,小女不懂事,怎麼可以驚動了您。」鐵雲作揖道:「莫怪姑娘,是我自己願來為伯母診病的。」 若英端來一張椅子,鐵雲見過父親為人治病,望聞問切那一套都是會的。當下默坐床邊,請衡母伸出左手,若英為母親卷起袖口,鐵雲學著老醫生那樣,伸出三個指頭,閉上眼輕輕地似按非按,屏息凝神,從指端感覺病者寸關尺那地方微微跳動著的脈膊,診了好一會,又換了手,方才看了舌苔,也不問病情,說道:「伯母此病可是心悸厭食,四肢乏力,虛弱多汗,神思恍惚,寢不能眠,眠則多夢,以致周身倦怠,日漸消瘦,恐怕已有多時不能起床了吧?」 「是啊,是啊,說得一點不錯。」若英喜道:「媽,看不出我請來的竟是一位行家。」 鐵雲道:「姑娘說笑了,其實伯母並沒有大病,不過是家庭有了變故,陡遭刺激,一時心神潰亂,失了常態,但能寬心靜養,勿憂勿慮,再服幾帖固本培元的藥,自能恢復元氣。」 衡母歎道:「老婦的病根都被少爺說中了,不瞞你說,我家原籍江蘇淮安,後來遷居揚州,先夫在祥符縣做主簿,女兒若英是我家掌上明珠,今年十五歲了,從小僕婦丫環服侍,何曾吃過苦。不料先夫緝拿盜賊,辦事認真,被仇家暗害了,縣大老爺捕拿兇手,至今沒有下文。本打算喪事斷七,扶了靈柩回揚州安葬,誰知道黑心的男傭勾結了我的貼身丫頭,把辦喪事的錢和金銀首飾都卷得光光,不知逃到什麼地方去了,哪裡捉得著?這一氣一急,從此病了。剩下的廚娘丫頭,無錢供養,也都打發她們走了,可憐只剩了我們孤兒寡母在異鄉客地受煎熬,不但先夫靈柩回不得故鄉,就是我們母女也眼看落魄了。剛才命若英拿些衣服去典當了請醫生,卻又不值錢。阿彌陀佛,幸虧碰到少爺好心!」 鐵雲奮然道:「好官竟沒有人扶持,今後天下誰還敢認真辦事,我回去立刻稟報家父,一來為貴府緝凶,二來敦請各府州縣為府上籌集一筆還鄉安葬的費用和日後的用度,這事都著落在晚生的身上就是了。」 衡家母女大喜,衡母連連點頭道:「磕頭,磕頭,多謝大少爺好心,我家母女終於得救了,先夫在天之靈也會感激你的。若英,快給少爺磕頭道謝!」 若英緋紅了臉,扭一扭腰,羞答答地瞥一眼鐵雲,低下頭嘀咕道:「我才不磕頭哩,他年紀那麼輕,也不過是個大孩子。」 倒是鐵雲慌忙向衡家母女打躬作揖道:「不用謝,不用謝,凡是有血氣的男子漢都會這樣做的。我現在先開個方子,去贖藥要緊。」 於是迅速寫了脈案,開了幾味舒心安神活血通氣的藥,又把身邊的零碎銀子都掏了出來放在桌上,靦腆地說道:「我這就回去見家大人,來不及去買藥了,煩請姑娘走一趟吧。這點銀子先拿了用,明天我再帶些銀子來。」 「不了。」衡母慌忙搖手道:「少爺小小年紀,還不曾做事,不能用你府上的錢。」 「不要緊,那是我自己省下的零花錢,你們不用,我也是隨便花掉了,何況發個公啟籌集盤纏也不是三五天就能湊齊的,目前用度還得開銷。」說罷便拱手告辭。 「英英,你送送少爺。」衡母坐起身來千恩萬謝地說道。 若英送出堂屋,忽然住了腳步,低聲喊道:「少爺!」鐵雲回身過來,若英臉紅紅地拈弄著衣襟說道:「你明天一定來嗎?」 「一定來,明天一早就來。」 「別騙我,我等著你。」 若英水靈烏亮的秋波中,透出來靦腆的若隱若現的情思,似感激,似戀慕,眸子深處似有千言萬語欲吐。鐵雲見了,心中又是一動,不禁臉也紅了,著著實實地說道:「若英小姐放心,我怎麼會騙你,今後我會幫助你的。」 聽到道台少爺親切地喚了她的閨名,這個從不曾被陌生男子叫過芳名的少女,騰地又湧起了兩朵紅雲,偷偷地瞥一眼鐵雲愣乎乎的傻勁,竟然噗哧笑著,一直把他送到大門外。 六 若英和鐵雲約法三章 鐵雲回到家中,父親還未下簽押房,便先來見母親。上房中笛聲悠揚,簫聲幽咽,正吹的是宋人柳永填的曲子《八聲甘州》,聽得出是母親在隨曲輕吟曼詠,回蕩出一絲絲的雅趣,一縷縷的鄉愁,鐵雲不覺駐足諦聽: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歎年來蹤跡,何事苦淹流?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闌幹處,正恁凝愁! 一霎時,簫收笛住,餘音幽幽,猶在耳畔徘徊。聽到上房丫頭春茵笑著在說:「太太近來總喜歡這曲《八聲甘州》,宋詞慢調,實在好聽。」 母親歎道:「你不知道,填詞的北宋柳屯田是南邊人,我家也是南邊人,八百年前他在開封填的詞,八百年後我們也來到了開封,一住多年,不曾回到南邊。你們聽著,曲中唱道:「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拍他的曲子,正是煞煞鄉愁啊!」 另一個丫頭夏鵑笑道:「今年二少爺完婚,少奶奶也是六合人,太太何不帶了二少爺去六合迎親,不就回到南邊探望老太太了。」 「是啊,我正有這個意思哩,還不曾和老爺定下來。」 定親完婚的事,鐵雲已聽母親說過多少遍了,都不曾在意,好似與己無關。偏偏今天忽然震得耳朵嗡嗡響,眼前立刻出現了一個活潑可愛而又可憐的美麗少女,且喜且悲,既哭又笑,他熟悉這位少女溫麗可人的容顏笑語,好似一縷柔情把他的心拴住了,而從未見過面的媳婦只是一張白紙,教他如何想像?他愣住了,懊悔外婆多事,才十七歲就替他作了媒。他胡思亂想,站在窗前發呆,還是春茵出來傳話的腳步聲驚醒了他,慌忙舉步從春茵掀起的軟簾進了上房,叫了一聲:「媽!」 太太還沉浸在對故鄉的懷念中,悠閒地坐在窗下翻閱本朝吳梅村詞《望江南》,「嗯」了一聲,也不抬頭,隨口問道: 「有事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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