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劉鶚——老殘遺恨 | 上頁 下頁


  說罷命兩個兒子向年伯大人和吳叔叩頭請安。文韶受了半禮,大澂卻攔住了。文韶敏感地意識到成忠的用意,平常在處理公務上,他常是模棱兩可,為自己留下寬綽的退步,惟獨今天對成忠的話動了感情,愴然握住他的手,鄭重地說道:「老年兄放心,兄弟一日在位,必不忘老哥的叮囑。兩位世兄文質彬彬,是個讀書種子,他日必能連科及第,躋身朝堂,我拭目以待他們後來居上哩。」

  成忠寬慰地笑了,緊緊握住文韶的手,連連點頭道:「感激,感激!」

  李鴻章以淮軍統帥接替老師曾國藩而登大位,握國柄,王文韶沒有一兵一率,卻也官運亨達,十年後居然做了軍機大臣,二十七年後接替在中日甲午之戰後下臺的李鴻章而繼任直隸總督,當時誰曾料到?吳大澂後來在京師與張之洞、張佩綸、陳寶琛等評議朝政,號稱清流派,也做到督撫大臣,還有過震動中外的驚人舉動,載諸史冊。王吳和張曜三人都是晚清個性突出的一二品大員,這部書中將會告訴你,他們與劉鶚有著多麼重要的關聯!

  五 小鵬鵬巧遇若英姑娘——日後的歡喜冤家

  劉成忠治績斑斕,餘暈暉燦燦。惠濟河上游浚妥後,成忠成了河南省治河的能員,撫台又借重他勘察賈魯河河道,並督辦惠濟河下游的浚治工程,直至安徽亳州境內的渦河。這一段河道都在歸德府境內,撫台索性命他暫署歸德知府,以利指揮。惠濟河全程浚通後,不但開封城內水患消除,全城官民皆大歡悅,還可循渦河以達淮河,商貨運輸行旅往來莫不稱道劉知府的功德。

  同治十年(公元一八七一年),歲在辛未,適逢醜未辰戌三年大計之年,撫台專門為成忠上了密保,加了個「治績卓異,剿撚有功」的考語。要知道這「卓異」兩字在大計考語中列於一等之上,是花了金子也買不來的。於是一道諭旨下來,成忠晉京引見之後,放了河南南汝光道實缺道台,究竟府多道少,何況尚有許多京官直接外放的,府台升道台雖只升了半品——從四品升正四品,卻是做官的一大關口。過了兩年開歸陳許鄭道道台病故出缺,成忠調任過來,統轄開封、歸德、陳州、許州、鄭州五個州府,三十餘縣,兼理河務,道台衙門設在省城,成忠一家又回到開封來了。

  省城依舊而人事全非。撫台大人早已換了李鴻章的心腹幕僚,在剿撚中總辦後路糧台大大出過力的錢鼎銘,那個以「目不識丁」圖章炫耀於人的傻大個兒張曜,奉旨去西北受陝甘總督左宗棠的節制,鎮壓回民起義,蒙旨升了廣東提督,還要隨左進入新疆,平定叛亂,一去就是十五載。曾國藩死了,李鴻章成了遙執朝政的直隸總督,並且開始興辦洋務,盛宣懷入了李幕,成了李的得力助手,這一年創辦了輪船招商局。此時洋務運動還僅僅限於官督商辦企業,鼓吹者少,支持者尤其少而又少,而冷潮熱諷或頑固反對的則多而又多,縱然威望如李鴻章,也感到十分孤立。

  家庭之中兩個兒子都長大了,孟熊這一年二十四歲,早已娶妻生子,可是鄉試兩試不中,心灰意懶。孟鵬也十七了,長得方面大耳,厚厚實實,已給他訂下了親,是六合外祖母家作的大媒,婦方姓王,還沾些親,也是當地名門大戶,商定今年鄉試之後完婚。無奈孟鵬書雖讀了不少,只是心頭太活,今天喜這樣,明天愛那樣,拿拿放放,不能專心,河南各地古跡名勝去過不少,就是安不下心鑽研那叫他頭疼的八股文章。今年秋天正是三年一次的鄉試之年,孟鵬已是秀才底子,老爺子囑咐他用功勤讀,準備應試,希望弄個金榜題名,洞房花燭,雙喜臨門,還不知能中也不?

  孟鵬人長大了,也就有了自己的主意,以為過去按家譜「遠」字輩排名的「震遠」和家中常用的「孟鵬」都太古舊,於是自說自話改名為鶚,字鐵雲,他的一生中也不知取過多少古怪的名字,如夢鵬,雲摶,雲臣,公約,筼湍,常用而又知名的便是劉鶚和鐵雲。

  從這回書起便改以鐵雲來稱呼這位鵬鵬小少爺了。

  卻說鐵雲這一天啃那前科的鄉試程墨,讀得頭昏眼花,兩耳嗡嗡,全不曾進得腦中。看那窗外,春光煦煦醉人,紅杏豔豔地冒出了牆,貓兒在屋上懶洋洋地曬太陽,一步一伸懶腰,還呼啊呼地翹起了長須須,似真又假地撕打胡鬧,把鐵雲的心都逗活了。合上書,戴上黑緞小帽,揣了些零碎銀子,索性上街去遛遛腿兒。來到相國寺廟前廟後書鋪古玩店消閒了一會兒,空著手又走了出來。看那耀眼的太陽還在天上高高掛著,回去尚早,而春意融融,渾身似有使不盡的氣力,不如去城東北角十三層鐵塔(相國寺塔)登高遠眺,舒展一下筋骨。

  於是出了相國寺東便門,乃是馬道街走不多遠,忽見一個姑娘捧了一個小小的包袱從一家當鋪出來,低下頭,只管往前邊走去,邊走邊抹眼淚。看她嬌小身材,穿一套藕白色大襟襖褲,白布滾邊,梳了個雙螺髻,髻上也插了一朵白絨花,似是戴孝的模樣,不知為什麼哭泣。鐵雲好奇地慢慢跟著她轉了兩個彎,來到斐坊公胡同一戶住家門口停下,那姑娘想推門進內,卻又縮回了手,只是站在門邊發呆,那淚珠兒就默默地一顆顆滴落下來。鐵雲走到她身邊,忍不住叫了一聲:「姑娘!」

  姑娘抬起淚眼,吃驚地打量鐵雲,那一幅又白又嫩幾乎掐出水來的瓜子臉,那一雙三分媚七分俏似驚又恐的黑亮的眸子,裹著淚水益發顯得令人愛叫人憐,鐵雲也不由得吃驚了。他長到這麼大,除了從小依偎在母親和三姐的身旁,以及幾個使喚丫頭老媽子之外,很少接觸女人。十七歲的少年,一種朦朧的對於異性的愛慕,忽然在這位美麗的姑娘面前被喚醒了,他張嘴結舌,要問的話被眼前比他略小一些的少女那清素驕人的光輝鎮住了,好一會,才愣衝衝地說道:「姑娘,你有什麼難處?我能為你出力嗎?」

  姑娘猛地抹一下眼淚,掉頭道:「不要你管!」

  鐵雲耐住性子道:「姑娘,我不是壞人,我是道台衙門的,我誠心誠意想幫助你。」

  姑娘又盯了他一眼,見這個書生穿一件灰呢夾袍,外罩天青色馬夾,老老實實,不像是個壞人,也許是道台衙門文案上的小小書吏,於是撇了撇嘴,說道:「我媽病了,我要請醫生,你會醫病嗎?」

  「會啊!我讀過好多醫書,我爸爸會給人看病,我也會。」

  「你爸爸是醫生嗎?」

  「不,他是道台。」

  「什麼道台?」姑娘呆住了,一時想不出「道台」是個什麼行當。

  鐵雲沒有笑,一本正經地回答:「道台就是道台衙門的道台,他能管知府,管知縣。」

  「也能管主簿?」

  「那當然,主簿是九品官,比知縣小,道台可是四品。」

  「那末,」姑娘抹幹了淚水,亮亮地睜大眼,又端詳了一下面前的少年,抿嘴道:「你是道台少爺?」

  「不敢當。」

  「你真能治病?」

  「誰騙你。」

  「好,那你隨我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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