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劉鶚——老殘遺恨 | 上頁 下頁


  張曜恍然醒悟,用大巴掌抹了抹臉,笑道:「到底是翰林公有學問,我這幾日正為封爵的事惱火得很,經你一說,很不必計較。且談正經的事,你猜我今天邀老哥前來,是為了什麼事?」

  成忠笑道:「柬帖上明明寫著「聊備菲酌」,不是煮酒論天下嗎?」

  「翰林公可被我瞞過了。」張曜狡猾地大笑著站起來道:

  「你且看我這邊壁上掛的這幅條屏上寫的什麼?」

  成忠背了手端詳了一下,寫的乃是漢武帝的《秋風辭》,贊道:「好書法!只是這位書家未曾聞名,看這紙色,卻是今人。」

  「是啊,是我上次回吳江時,同裡鎮上一位舉人寫了送我的,意思是要我不忘故鄉,那上面寫的「草木黃落兮雁南歸」,「惟佳人兮不能忘」,都是這個意思。」

  成忠詫異好新鮮,張大個兒居然也會哼起辭賦來了,不由得取笑道:「閣下能吟《秋風辭》,都是尊夫人教導的吧?」

  「豈敢,豈敢,不但這兩句,這上面的字我都認得出來,不信,你聽!」於是張曜粗大的手指從頭到尾點著條幅,逐字逐句地讀了起來:

  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簫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

  讀畢,成忠大驚,問道:「朗齋,你是什麼時候識得字了?」

  張曜腆起肥肥的肚子,拍了兩下,得意地放聲笑道:「還用說,都是我的太太手把手一個字一個字教會的,我也豁出去了,拼了老命也要學會認字,掙回一口氣來,那一番苦功就別提了。老哥這該刮目相看了吧?我還在練書法哩,總有一天我也會寫得像這位舉人老爺那樣好。」

  成忠滿心驚佩,一躬到地,說道:「大喜,大喜,閣下得了騎都尉不希罕,這番人間奇跡才真正值得慶賀,等一會要灌你三大杯!」

  「且慢!」張曜又眨眨眼狡黠地說道:「這還不是我今天請你來的正題。」

  「那究竟為了什麼?」成忠被搞糊塗了。

  張曜從案上取過一枚一寸多見方光潤細膩金光閃閃的圖章,遞給了成忠,說道:「你是內行,這塊石頭好不好?」

  成忠接過來仔細把玩了一下,贊道:「這是上等田黃石,人間珍品,是想刻了圖章嗎?只是太大了些,只能用在藏書藏畫上。」

  「我一不藏書,二不藏畫,今天是奉太太之命,說是這顆圖章只有劉知府能刻得好,所以專誠邀老哥來,就是要請你為我刻一枚「出氣圖章」!」

  成忠又愣住了,說道:「什麼出氣圖章?」

  「你聽著,刻四個字:「目不識丁」!」

  「老弟別開玩笑了,你不是識字了嗎,還刻這個幹嗎?」

  「過去我因為人家說我不識字而覺得奇恥大辱,如今識字了,要把憋在胸中幾年的悶氣吐一吐。我要把這顆「目不識丁」圖章套上個荷包,系在腰帶上,上轅門,赴酒宴,到處招搖,讓人家知道我曾被禦史參劾過,嘿嘿,也讓他們看看我今日揚眉吐氣!」

  「痛快,痛快!」成忠撫掌叫道,「我一定花些功夫把這枚出氣圖章刻好送來,讓你好好出一口氣!」

  張曜大笑了,搓搓手道:「走,到小花廳吃酒去,還要為你介紹我的恩師——太太!」

  四 劉成忠慧眼識英雄

  惠濟河上游洪峰過後,開封城中積水漸漸退盡,入冬以後,天氣乾巴巴的久晴不雨。若是刮起大風,無論是東南西北風,或是天罡地煞風,都會將西北高原或是東南黃河故道鬆散的黃土捲入半空。騰騰挪挪,彌彌漫漫,天也昏了,地也黃了,就是那光華萬丈的太陽老太爺也被它遮得睜不開眼,只好昏頭昏腦地打起瞌睡來了。以致下界凡夫俗子看了,一齊呐喊起來:「好大的黃霧,你看天都黃了。」還以為是又回復到鴻濛初開,宇宙洪荒,茹毛飲血的渾沌世界,或是齊天大聖孫悟空搗的鬼,要騙小妖的寶葫蘆,由哪吒三太子借了真武大帝的皂雕旗,在南天門上這麼揮上幾揮,遮得日月無光,眾星不明,說是把天都裝到假瓶中去了。但等風定天清,開封城外已是落下了松松的一層新的沙土,一踩一個腳窩,這還不算厲害,若是在甘肅河西走廊緊鄰沙漠的安西縣城,那時不知植樹退沙,年深歲久的大風沙把城門洞都堵住了,可歎也不!

  此時惠濟河漸漸乾枯,有些地段竟然露出了淤淺的河床,正是挖泥治河的大好時光。成忠率領一批治河員弁,進駐城南二裡處的吹台,成立了浚河大營,數萬民工在兩百多裡長的惠濟河工地上揮鍬大戰,開河築堤,擔土運泥,密密的人頭如海浪般攢動,號子聲,呐喊聲驚天動地,如同一場決定數百萬人命運的大決戰。成忠帶了隨員日日奔走在河畔岸旁巡視指揮,雖則頂風戴月,日曬霜侵,累得又黑又瘦,看那河床漸寬漸深,不由得昂揚興奮,一切辛苦都得到了補償。這其間,兩個兒子都到吹台來探望父親,孟熊興趣不大,不幾天就稟辭回家了,孟鵬則賴著不肯走,父親眼一眨,就溜到工地上和民工一齊歡笑著開河挖泥,似有無窮樂趣,弄得渾身汙濕,如同泥猴一般。

  這天午後,府衙門上聽差拍馬奔來,在河岸邊找到了府台大人,說是有兩名貴客從京師來訪。成忠看了名帖,一個是進士同年王文韶,另一個自稱後學吳大澂,卻不認得,料想也是進士出身的。文韶字夔石,浙江杭州人,比成忠年輕十二歲,今年不過三十九歲。成忠是二甲第三十五名,朝考後選入翰林院,文韶卻只是三甲三十三名,只做了個戶部主事,相比之下,遜色多了。

  成忠外放做知府時,文韶還在戶部按時上衙門畫卯,吃茶閒聊混日子,在京師一二百名員外郎中默默無聞。他為成忠設酒餞行時還著實發了一通牢騷,對成忠做了四品黃堂太守公十分羡慕。不料此後短短七年,文韶不知怎麼時來運來,先是升了郎中,竟又出類拔萃一步登天,放了正四品湖北安襄鄖荊道道台,怎不叫京內外友人刮目相看。一個個都在心中納悶,王夔石貌不驚人,怎麼爬得那麼快,有人說道:「你老哥不明白,他會做官。」「怎麼會做官?」「他從不得罪人,八面玲瓏人緣好,什麼擔風險的事都不沾邊,尚書侍郎誰不喜歡他,出了缺,不照應他還給誰?」也有人說:「你這番話也太挖苦了,王夔石究竟是有才具的,所以才得到上司的賞識。」

  成忠和文韶都是江浙人士,在京中常有交往,兩家內眷也時時往來,成忠從北京報房商人經營的京報(古稱邸報,或營門抄)上讀到文韶外放道台的消息,格外驚喜。由京師去武昌湖北撫台衙門稟到,開封是必經之路,所以來吹台督工前叮囑太太好生款待文韶夫婦,又吩咐門上但凡京中王大人來了。隨到隨稟。此時見了名帖,立刻攜了孟鵬乘轎回城。文韶內眷已由成忠太太迎入內院,就下榻在西跨院客房中,文韶和大澂正坐在花廳等候,成忠未進門就喊了起來:「夔石,我盼了你好久了,今天才到!」

  文韶有一張和和氣氣、白得發亮的圓臉,淡淡的鬚眉,充滿了儒雅之氣,笑時一對細眼眯成了縫,好似彌勒笑佛,言談舉止無棱無角,火氣全無。雖然年紀不大,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心中卻對什麼事都是極有數的,偶然施展些招數,定會博得上司歡心,叫鋒芒畢露者吃驚。見了成忠,全無做了道台的官架,揖了又揖道:「子恕老大哥,數載暌別,可把我想煞了。」

  成忠連連還禮道:「年兄大人,不敢當,請上坐,受卑府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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