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劉鶚——老殘遺恨 | 上頁 下頁


  半途裡,不時有一頂頂官轎從對面擦肩過去,想必是見過撫台散了出來的。這時又過來一頂綠呢大轎,跟在轎後「昏天黑地」的轎夫,忽然被水下什麼玩意兒絆了一下,一個趔趄,轎子向前一沖,前邊的轎夫站立不穩,踉踉蹌蹌,那轎子頓時向前狠狠地傾斜,轎中兼作護身的憑幾板松落下來,一位胖大的紅頂官員冷不防跟著滾落到了水中。成忠認出是藩台祁松年,急命住轎,讓聽差去攙扶祁大人起來,已是吃了兩口污水,渾身濕淋淋,紅纓帽也掉了。藩台站在水中大罵轎夫:「混帳王八蛋,眼都瞎了,快拿我的片子送到祥符縣去重辦!」藩衙聽差拾起浸飽了水的帽子,甩了兩下,往藩台頭上一扣,悄悄說道:「大人,水中抬轎確也看不清腳底下的東西,還是趕回衙門換衣沐浴要緊,若是把他們送到縣裡去打板子,叫誰抬您老人家回衙門?」

  藩台想想也是,嘴裡不住罵著:「該死的王八蛋!」進了半淹在水中的轎子,轎夫們一聲齊喊,抬起嘩嘩滴水的轎子,還不曾啟步,藩台忽然一抬眼瞥見了成忠,一股怒氣正無處發洩,便沖著成忠喊道:「劉知府,你瞧瞧,這開封還像個省城嗎?你做知府的也該管一管了。」

  成忠拱手道:「大人,卑府正是為了治理開封水患的事去見中丞,只是疏浚惠濟河需要一筆不小的開銷,還在擔心哩。」清朝巡撫都帶右副都禦史銜,古稱禦史中丞,所以通稱巡撫為中丞。

  藩台轉怒為喜,說道:「你去和中丞說,只要能把開封水患除掉,這筆經費我自會向戶部去要。」

  成忠大喜,用拳頭在胸前憑幾板上叩了兩下,說道:「謝大人,卑府為全城官民在這裡向您叩頭了。」

  藩台揮揮手,一跺足,轎夫緩緩地舉步淌水走了。

  聽差投上手本,撫台李鶴年在大廳東暖閣召見了成忠。鶴年是道光二十五年恩科進士,比李鴻章還早一科,也是由翰林、禦史外放的,平日號稱善於治河。見了成忠,首先問了搶堵滎澤大堤決口的事,然後讀了疏浚拓寬惠濟河的條陳,居然很感興趣,立時批交藩司辦文諮請戶部撥款。那位祁藩台吃了兩口污水,這一回著實賣力,又用私函向戶部左侍郎沈桂芬疏通,所以批文很快諮複下來,雖則打了折扣,也綽綽有餘了。後來有人說,惠濟河治理成功,開封免除水患,知府劉成忠固然立了大功,但也多虧祁藩台這一跤摔得好,喝了兩口河水,不然磨磨蹭蹭決沒有辦得這麼爽利。因此後來傳下了一則俏皮話,但凡辦事棘手,上司官氣太足,不肯點頭,便有人說笑:「讓他喝兩口惠濟河水就成了!」

  成忠興致勃勃,準備入冬枯水季節發動治河州縣數萬農民,乘農閒開挖河道。這一陣,成忠心心念念的是治河,無論在前衙後院,開口便談河工。大少爺潛心讀書,不甚關心水利的事,十二歲的孟鵬讀書很雜,不喜歡八股制藝,但對其他新鮮事物卻興趣廣泛,父親說的修浚惠濟河的事,一點點,一滴滴,他都拉長了耳朵聽了進去,說道:「爸爸,河上開工了,帶我去看看。」

  「小孩子,這有什麼好玩的?」成忠詫異道。

  「不,我不是去玩,是去看看挖泥浚河究是怎麼回事。」孟鵬認真地眨著小眼說道。

  成忠笑了,對夫人道:「太太,治河的事辦好了,造福後代,功德無量。我原想讓孟熊懂得一些,將來做官也用得上,不料大的不想學,小的卻很有意思。」於是對孟鵬道:「好吧。你且專心把書讀好,把八股文學好,等到開工時,我要駐到城南吹台去親自指揮這場浚河大戰,傳說大禹王當年治水時曾在那裡住過,所以吹台又稱禹王台。到時候你可以在吹台住幾天,看看熱氣騰騰浚河鏖戰的大場面,那大概不亞于黃帝與蚩尤大戰于涿鹿之野的氣勢吧。」

  「呀,太好了!」孟鵬幾乎要拍手跳了起來,可是想到是在一向嚴厲的父親面前,哪敢亂動,垂下手規規矩矩地說道:「是,兒子知道了。」

  七月中,朝廷大封平撚功臣,湖廣總督李鴻章賞了太子太保和協辦大學士雙重頭銜,豫軍參戰的總兵宋慶、善慶和張曜也各有封賞,就是撫台大人李鶴年原以防堵撚軍不力,奪去的頭品頂戴也賞還了。撫台又另外上了保案,把通省剿撚有功的道府州縣官員,以及撫衙文案師爺列入保單之中,請求皇上賞賜,有官升官,無官授銜。就連撫台大人的舅老爺、表大爺、侄子、外甥也乘此千載難逢的良機混進了保案之中,少不得都弄個幾品頂戴光彩光彩,當時官場通行如此,不足為怪。緊接著三支豫軍人馬從山東前線回防河南,撫台吩咐開封府籌備慶功大宴,成忠交代給首縣祥符縣辦理,著實忙碌了一陣。慶功之後,張曜忽然差親兵下帖子請成忠父子赴宴,成忠和張曜有了多年交情,正想專誠拜賀,便攜了兩個兒子前往張府。

  張曜自從交卸藩司之後,一直跟著僧親王剿撚,不料僧王被拎軍設伏擊斃,他也受了連累,還是那位叫作劉毓楠的禦史,再上奏摺彈劾他「剿匪不力,養寇遺患,」甚至坐視不救,以致僧親王遇害云云。朝廷還算明白,將這首奏摺發交河南巡撫查覆,當時的撫台吳昌壽幫了他的忙,替他竭力辯白,不曾處分。張曜怎受得這等醃臢氣,一怒之下,帶了太太告假回鄉葬親,吳江縣同裡鎮上扶老攜幼都來觀看張阿牛衣錦榮歸。第二年,淮北撚軍勢大,朝廷命新任河南巡撫李鶴年催促張曜火速出來領兵,可見河南少不了他。張曜撈回了面子,神氣十足地和太太回到開封,摩拳擦掌要再顯點本事給朝廷瞧瞧。他從舊部中淘汰了一些老弱,又招募了一批強壯的小夥子,訓練成了二十多個營頭一萬多人的新軍,由撫台取名嵩武軍,在剿撚戰場上和淮軍並肩作戰,多少也為清廷立了些功。

  此時張曜站在內廳滴水簷前,望著從中門進來的成忠父子,張開雙手,嚷道:「子恕,我知道你會把我的小門生帶來的,哈哈,幾年不見,兩個侄兒都這麼大了!」

  張曜快步上來,一把抱住阿鵬,舉到頭上轉了一圈,拍拍他的腦袋大笑道:「可惜太小了,不然跟了我去打撚子,好歹也能混個保舉,至少也是個候補知縣。」轉身又朝孟熊打量了一番,嘻嘻笑道:「子恕,你這位大少爺長得一表人才,有十八歲了吧?」

  「正是十八。」

  「訂親了沒有?」

  「訂親了,打算明年完婚。」

  「好好,不然托我太太給他作個大媒。」

  於是引成忠父子進了內書房,賓主重新見禮坐下。他們交往多年,一文一武居然很談得來,撇卻大人卑府的俗套,無拘無束地開懷暢敘。成忠笑道:「閣下立功凱旋,我是特地登門來拜賀的。」

  誰知張曜忽然破口罵道:「什麼賀不賀!囚囊養的,一樣的打仗,一樣的賣命,詔旨下來,淮軍劉銘傳封了一等男爵,郭松林得了世襲一等輕車都尉,這且不說,他們槍炮厲害,又是李宮保(鴻章)的嫡系,沒有話說。至於同是豫軍,總該一樣對待吧,為什麼宋慶、善慶兩個封了正三品二等輕車都尉,老子只是個正四品騎都尉,他媽的,朝廷賞罰不公,老子不幹了!」

  成忠笑著勸慰道:「這兩個封號只差一品,而且都是朝廷賞給功臣傳之子孫的世爵,你現在已是二品總兵,還希罕什麼三品四品,在你生前豈非毫無用處?至於身後如何,讓子孫們自己去闖吧,你是個豁達豪爽漢子,何必為後代的事操心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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