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劉鶚——老殘遺恨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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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到了咸豐十一年外放河南汝甯府知府,管轄一州八縣,是兼有「沖、繁、難」三字的要缺。「沖」指地理位置要衝,「繁」指公務繁劇,「難」指民風強悍難治。成忠初次做地方官,就放了要缺,養廉銀子(俸銀)和其他各種收入也較中缺、簡缺的知府為多,可見朝廷的器重。汝甯府是唐宋蔡州故地,中國戰史上有名的李愬雪夜平蔡州就是這個地方。成忠上任之後,只要不出紕漏,三年任滿,憑他翰林出身,再從京中大老弄封把八行書,調劑美缺是不成問題的。做知府的明裡一年有三四千兩俸銀,再加每年徵收錢糧時額外附加的各種苛捐雜稅等等,又在二三萬金以上,其他暗裡天知地知的昧心錢更沒了底了。縱然有人提醒成忠,河南撚子「猖獗」,汝甯也不太平,還是三思而行,萬一丟城失地,那是非革職不可的。成忠忖度利害,還是狠了狠心,攜了夫人朱氏和兩子一女以及僕婦數十口人,冒著風險來到汝甯府城汝陽(今汝南)上任。 初到時地方平靜,成忠閒時同幕僚出城漫遊郊外,追尋中唐元和年間李愬平蔡時的故跡,城西宿鴨湖浩渺清澈,養鴨人撐了小船在湖中趕鴨逐食,想像當年李愬冒了一夜大風雪,急行軍一百餘裡,四更天來到湖畔,下令敲打鴨群,涼起一湖噪聲,以掩蓋奇襲大軍的足步聲,終於乘敵不備,成了大功,生擒背叛朝廷的蔡州節度使吳元濟,獻俘天子闕下,何其壯觀! 「大丈夫固當如是也。」成忠不由得慨然歎道。 幕僚指點遠方高入雲天的險山峻嶺,說道:「子翁,您看那西北方的山巒,名喚嵖岈山,西南方的名叫馬鞍山,是當時蔡州的西方屏障,山下的遂平和確山兩縣,便是當年的吳房和朗山縣,李愬故意讓部下在這兩座縣城前虛晃一槍,佯作敗走,以麻痹吳元濟,當時發動遠道奔襲的基地文城柵,如今已經成了一座熱鬧的市鎮了。」 成忠笑道:「時隔千年,滄海都能變作桑田,李愬平蔡還能留下如許古跡,以供後人激發思古的幽情,很難得了。」 另一位老夫子說道:「好在文城柵故跡離此不遠,明日不妨備了馬車去憑弔一番。」 「不必了。」成忠笑道:「我愛收集古董,也愛古人的詩詞文章,譬如溫庭筠的名句:「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閉目冥想,該是多麼美妙的境界,不禁嘆服飛卿構思煉句的功力。若是認真地尋到橋邊那座茅店,同樣也有詩中的霜月雞聲,供你欣賞,則往往感到平淡無奇,失望而歸,對於古跡也是如此。還是讓想像中的美好印象常留腦中,不時逞其遐想,才能永葆超乎自然之美。」 眾人都道:「究竟是翰林公的學問,不是常人所能仰望的。」 這樣的太平日子過得很快,炎夏消逝,秋意漸深,才過了中秋,便是重陽,蕭瑟秋風吹落了第一片黃葉。這天,汝南知縣忽然慌慌張張來府中稟報:「大人,可不得了,縣內東鄉平輿鎮出了撚子了。」 「是從哪一路來的?有多少人馬?」成忠吃驚地問道。 「回大人的話,這股撚子是本鄉土生土長,為首的名喚陳大喜,本是鄉紳家的長工,據說這位鄉紳逼死了一條人命,動了公憤,陳大喜乘機糾合了一群同夥殺了鄉紳一家,燒了房子,占了平輿,公然造反了。卑職剛才得悉,特來請示大人發兵征剿。 汝寧府是衝要地方,常駐有官軍三五百人,由一名正五品守備統帶,緩急可由知府商請出兵,另外在府屬信陽州還駐紮了一個「協」(旅),稱為「信陽協」,由一名從二品副將統率,名額三千人,副將黑心,吃了八百名空額,實際不過二千來人,非有道台或撫台諮文,是不肯輕易出兵的。成忠聽說撚子不多,放下了心,又恢復了從容鎮定的神態,緩緩撫須道:「貴縣且先回去差人隨時探聽動靜,我這裡便差通判去請守備發兵。」 守備聽到境內出了撚子,又比打了就跑的過路撚軍難對付,不敢怠慢,立刻派了一名千總帶領二百名綠營官兵下鄉到平興討伐,出其不意包圍了陳大喜的老家,大喜倉皇抵敵,腿部中了官兵抬槍的散彈,逃進深山養傷,千總捉回兩名來不及逃走的撚子,帶回了府城,交給縣衙審辦,劉知府欣然拿出庫銀犒賞綠營將士。後來知縣請示了府台大人,將那兩名起義農民判處死刑,毋須呈報刑部複審,便綁赴刑場斬首了。 為何官軍而稱綠營?原來清軍入關之前的部落武裝,初設黃、白、紅、藍四旗,後又增為正黃、正白、正紅、正藍和鑲黃、鑲白、鑲紅、鑲藍,共是八旗。入關後,將漢人編為新軍,以綠旗為標誌,通稱綠營。到了清代中葉,八旗兵和綠營兵都成了老爺兵,腐敗老朽,不堪一擊,從團練演變成的湘軍成了清軍主力,全力與太平軍作戰,(同治元年以後又有李鴻章的淮軍崛起),各省則仍然依靠綠營兵支撐門面,維持地方政權。 成忠平定了剛剛冒頭的陳大喜農民起義,心情很好,命文崇師爺擬稿稟報上司為守備請功,老夫子那支筆當然也大大渲染了「撚匪」如何猖獗,多虧知府本人如何聞警從容指揮,謀定而後動,重創「撚匪」,一舉成功云云。稟呈立刻發出去了,成忠興沖沖地回到內院,院中一片安寧祥和的氣象,東跨院小書房中十二歲的大少爺孟熊正在舉人老夫子課談下用功勤讀,十四歲的三小姐素琴在東耳房閨房中教五歲的小弟孟鵬,(即劉鶚)認字讀唐詩,素琴柔聲細語,耐心教導,小鵬鵬稚聲稚氣地隨著姐姐朗朗誦讀,姐弟不時發出輕柔的笑聲。太太朱氏因為東鄉出了撚子,心神不定,照例每天的牌局已經停了兩天了,只在廳堂拂龕前時時焚香默念無聲佛,祈求佛祖保佑合家平安無事,做完禱告,呆立窗前默默出神,忽見丈夫滿面春風踱了進來,忙迎到上房門首,問道:「老爺,官兵下鄉,有消息了嗎?」 成忠笑道:「太太放心,區區頑匪不經打,抓的抓,逃的逃,全被打散了。官兵昨夜掏了匪徒老窩,收復了平輿,守備今天一早過來報喜。抓的兩名匪徒,已交首縣法辦,奏捷的稟呈也已發出去了,弄得好,說不定還會蒙皇上批個「交部議敘」哩。」 夫人喜道:「老爺那不就要升官了?」 「哪有這樣快,要再立個大功,得個『從優議敘』才行。不過有了『交部議敘』已經不錯了,人家做了一輩子的知府也盼不到這個光彩哩。」 太太高興,吩咐丫頭傳話下去,「老爺打了勝仗,是個大喜事,請小書房老夫子放了假,讓三小姐和兩位少爺都過來給老爺賀喜,再關照廚房晚上備兩桌酒菜,請西席老夫子和三大人、二舅老爺、侄少爺、表少爺進來樂一樂。」三大人是成忠的堂弟,在衙中吃閒飯,混日子;二舅老爺是太太的胞兄,算盤精明而又忠心耿耿,是府中的帳房;侄少爺和表少爺則是結伴前來探親遊玩兼帶打抽豐的。 成忠寬衣笑道:「太太想得周到,索性再送兩桌魚翅席到前衙,宴請各位師爺書辦和賓客們,也讓大家高興高興。」 太太含笑道:「正該如此。」丫頭傳話去了,太太滿心喜悅,又道,「今年是我們出京的第一個年頭,平了撚子,可以安安穩穩過一個年了,不妨寫信再邀幾位親戚來這裡過年,也讓他們看看知府大人家的氣派,遠非往日可比了。」 成忠大笑起來,濃密的八字須在寬肥的方臉盤上快活地跳動著,肥肥的巴掌抹了一下臉,笑道:「太太,我的志向豈止是知府,這還不過是才開頭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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