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李白傳 | 上頁 下頁
一八


  於是兩人相視而笑,互道姓名來歷:「在下蜀人李白。」「小弟吳郡陸調。」這樣李白便和陸調認識了。原來這陸調和李白一樣,也是誓將書劍許明時,也是還沒有找到進身之階。不過他在長安有一個叔父是家資巨萬的富商,供給他用度,因此手頭比較寬裕。兩人談得投機,便一同來到酒樓上,暢敘平生,互贈詩文。陸調說:「你們李家,既是天枝帝胄,在京城本家很多嘛!」李白說:「譜牒久失,無從聯繫,竟不知本家中有何人在京。」陸調說:「邠州長史李粲和我叔父有些來往。他很好客,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一年到頭,需要好多山珍海味,都是托我叔父的貨莊代辦。親不親,都姓李,你何不投奔他試試看。」李白正想說沒有盤費,陸調已慨然解囊相贈,勸他把馬留著。

  李白便去了長安西北的邠州。邠州長史李粲果然好客,熱情地接待了李白,因為他大宴賓客的筵席上正需要一位才華出眾、即席揮毫的文人。李白在那裡住了兩個月,確是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不過他只能叨居末座,奉陪別人飲酒賦詩,聽歌觀舞。他想,雖然有吃有喝,總不是個長法,何況主人近日對他已不似初來之時。便寫了一首詩《邠歌行》送給李粲,詩中抒寫了自己羈旅窘況,飄零情懷,希望加以提攜,幫助找個出路:「……憶昨去家此為客,荷花初紅柳條碧。中宵出飲三百杯,明朝歸揖二千石。甯知流寓變光輝,胡霜蕭颯繞客衣。寒灰寂寞憑誰暖,落葉飄揚何處歸?……」雖然說得連自己也覺得十分寒傖,但也顧不得了,何況本來也是實情。誰知這首詩不但沒有得到李粲的同情,反而惹得主人不耐煩起來:「我不過是太平年間,閒暇無事,讓你陪著玩玩,誰管你『憑誰暖』,『何處歸』?」他本想把李白隨便打發了,又恐有損他好客的令譽。忽然想起坊州司馬王嵩,也需要這麼一個「幫閒」的角兒,不如薦他到那裡去,豈不是一舉兩得?

  李白只有拿上李粲的書信前往坊州。

  坊州在長安正北二百里的黃帝陵下,王司馬是州裡主管軍事的官員。海晏河清,長史尚且歌舞達旦,司馬更是要偃武修文了。因此李白的到來,他也是熱情歡迎,並介紹李白和從長安來作客的閻正字相識,讓他們陪著他登高飲酒,對雪賦詩。值此隆冬歲暮,華筵當前,對著山上的積雪,怎麼能沒有詩呢?於是王司馬首先寫了一首詩,閻正字馬上奉和一首,李白自然也就來了一首《酬王司馬閻正字對雪見贈》。詩的末尾,他又忍不住透露出希望王司馬薦舉的意思:「主人蒼生望,假我青去翼。風水如見資,投竿佐皇極。」主人一見,以為他不過是想多要幾個盤費罷了,便按當時規矩加倍贈與。

  李白本待謝絕,其奈阮囊羞澀;欲待收下,又覺得自己已落到「文丐」地步。不免感慨一番,又寫了一首《留別王司馬嵩》:「魯連賣談笑,豈是顧千金?……西來何所為,孤劍托知音。鳥愛碧山遠,魚遊滄海深。呼鷹過上蔡,賣畚向嵩岑。」表示自己到長安以來以及出遊邠、坊,是為了尋求知音,由薦舉入朝,輔佐明主,然後功成身退。既然知音不遇,自己也就準備像李斯①微賤時一樣,以打獵為生;或者像王猛②少年時那樣,以賣畚箕為業——回安陸去了。

  ①李斯,戰國末楚上蔡人。嘗牽黃犬,臂蒼鷹,出上蔡東門,行獵。後入秦,佐始皇統一天下,為丞相。

  ②王猛,東晉十六國時人。少時以賣畚箕為主,有大志。後見知于前秦苻堅,一歲五遷,權傾內外,卒使苻秦富強,為北方十六國之霸。

  開元十九年早春,李白冒著春雪回到了長安。

  長安城的上元節,條條大街,燈火通明。朱雀大街兩旁的樹上還掛著各式各樣的燈,好像銀河降到長安城裡。朱雀門前的廣場上,搭了一座鼇山。這是一座用五顏六色的彩綢糊成的假山,山上有一棵數丈高的燈樹,山的上上下下,前前後後,掛滿了成百上千的花燈。山下是一座大露臺,臺上用綠色的彩綢糊成碧波汪洋的海面。男女伶人扮成黿鼉蛟龍,魚鱉蝦蟹,在碧波中翻滾舞蹈。

  到了午夜時分,突然鐘鼓齊鳴,笙管交錯,奏起了一曲曲的樂歌,鼇山上那棵燈樹上便噴出五光十色的焰火來,焰火過處還展現出一幅巨大的黃幡,上寫:「開元神文聖武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

  似乎全城的男女老幼都湧上了街頭,朱雀門廣場上更是人山人海。幸好東市還有鬥雞,西市還有賽馬,青年人中什九都被吸引到這兩處去了。幸好「西內」、「東內」還有專供皇家欣賞的西域歌舞,達官貴人都到那兩處去了。否則,大街上更是水泄不通。

  在這萬人空巷之夜,在一個小客棧裡卻有一個旅客,獨自對著孤燈,喝著寡酒。儘管旅舍內外,人聲鼎沸,他卻充耳不聞。

  「走啊,走啊,到朱雀門去看鼇山啊!」

  「聽說,今晚上要放宮女們出來看燈呢!咱到宮城門外去侯著。」

  「今天夜裡是『金吾不禁』,玩個通宵也不用耽心『犯夜』。」

  旅舍裡幾乎都走空了,只有一個客人兀自不動。然而他腦子裡卻也像大街上的人流一樣波濤滾滾。

  「回去吧,有何面目見人?當初又說過那樣的大話:『何王公大人之門,不可以彈長劍乎?』不回去吧,留在長安又怎辦?長安居,大不易啊!」

  「張垍是不會見我的了,許輔乾那裡也不能再去,去了只會自取其辱。」

  「陸調麼?萍水相逢,我怎好再去向他求助!」

  大街上傳來一陣陣鞭炮聲、鑼鼓聲、隱隱如春雷的人聲。

  「好個熱鬧的長安城啊!但是長安雖好,我卻沒有福分。長安的天那麼高,我為什麼感到氣悶?長安的地那樣寬,我為什麼感到狹窄?長安的大道那麼平,我為什麼走起來磕磕絆絆?長安的宮殿千門萬戶,我為什麼不得其門而入?……」

  壺中的酒已喝幹了,桌上的燈也快滅了,出去逛的人都已陸陸續續地回店了。這個古怪的旅客反而站起身來,走了出去。

  時過夜半,街上的人已稀稀拉拉,樹上的燈也滅了,有的已掉在地上。這個喝得半醉的人卻搖搖晃晃走向城市的中心。朱雀門前的鼇山已經熏歇燼滅,光沉響絕,只剩下一堆可怕的殘骸。廣場的地上鋪滿了垃圾,還有被人擠落了的鞋子。滿目狼藉,一片荒涼,什麼看的也沒有了,只有天上一輪偏西的圓月,在他頭上酒下寒冷侵人的光輝。他卻在廣場上徘徊,徘徊,好像在尋找什麼東西。是的,他在尋找,他在尋找他失去了的《帝京篇》、《皇都賦》、《長安頌》……他多希望能把它們找回來。他呆呆地望著朱雀門樓,望了好久好久……突然,他疾步向它走去,幾乎是沖到它跟前,伸出拳頭在門上猛擊,又用頭在門上碰撞,同時發出悲憤的呼號:「開——門——來!」「開——門——來!……」在這空曠的廣場上,在這高大的宮闕下,在這厚約徑尺的大門前,他的力量和聲音顯得是那麼微弱,連守皇城的羽林軍都沒聽見,他們大概都醉倒在城門裡邊了。

  從此,長安城的鬥雞場和賽馬場裡便多了一個賭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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