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李白傳 | 上頁 下頁
一七


  除了讀書、練字、舞劍以外,他有時也到山前的樓觀台去轉轉,看看老子給關令尹傳經授道的地方。又到山下終南鎮打過幾回酒,還買了一些鹵牛肉回來,拉王老漢坐下一塊喝幾杯。半個月過去,他以為張垍該派人來了,天卻下起雨來。

  這雨一下就是半月,時而小,時而大,山上山下泥濘不堪。張垍那裡的人來不成,玉真公主更不會來了。這玉真別館竟成了愁城一座!白日裡已是難耐,翻翻舊書,喝喝寡酒,看著門窗上的蜘蛛織網出神,望著灰濛濛的天空發呆;夜裡更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睡。偏偏那階下的蟋蟀越到夜深,越是叫得響,叫得急,叫得人心煩,好像故意和愁人做對。越是心煩,越是睡不著,越是睡不著,越是思前想後。他想起他的故鄉,他親愛的匡山,他的《別匡山》一詩:「莫謂無心戀清境,已將書劍許明時。」他想起他二十四歲那年,仗劍去國,辭親遠遊。他想起這些年遍幹諸侯,卻多次沒有結果。他想起他來長安之前《游安州玉女湯》中的詩句:「可以奉巡幸,奈何隔窮偏。獨隨朝宗水,赴海輸微涓。」這帝京長安確是像一片大海,金碧輝煌的大海,花紅柳綠的大海,但這個大海卻似乎容不得他這涓滴之水。他從少年時代起就無限崇敬的「聖主」,他的雄心壯志賴以實現的「明君」,雖已近在咫尺,卻仍然是遠隔天邊。於是《楚辭》中一些段落、詞句便紛至遝來:

  君之堂兮千里遠,君之門兮九重闕……
  思美人兮,涕而延佇。媒絕路阻兮,言不可結而詒……

  這些段落、詞句在李白腦子裡翻騰上下,使他越發沒有睡意。啊,真像害了相思病一樣。於是一連串的漢魏六朝人的詩句,又在腦子裡出現:「長相思,久相憶」。「長相思」……,「長相思」……忽然,便冒出一句:「長相思,在長安。」緊接著又冒出兩句:「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淒淒簟色寒。」李白便一翻身爬起來,重新點燃燈,略一思索,便接著寫下去:「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歎。美人如花隔雲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淥水之波瀾。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他放下筆來,從頭念了一遍、兩遍、三遍,忽然又抓起筆在結尾處加上兩句:「長相思,摧心肝!」然後把筆一丟,重又上床躺下,直到淩晨方才蒙朧睡去。

  睡了不大一會兒,卻做了一個夢。夢見他返回長安,正在朱雀門大街上行走,忽見張垍迎面走來。他連忙上前去招呼,張垍卻掉頭不顧而去。他想去抓住他問個青紅皂白,卻總是抓不住。他想大聲叫喊:「你為什麼讓我在終南山裡坐冷板凳?」卻怎麼也叫不出聲音來。最後他用盡平生之力大叫一聲:「你為什麼……?」卻把自己驚醒了。這些日子裡,他勉強壓抑下去的猜疑,終於在這個夢裡暴露出來。

  等呀,盼呀;盼呀,等呀。天氣終於晴了,長安方面還是沒有人來。半個月的霖雨已把夏天送走了,一早一晚都得披夾衣了,呆下去還有什麼指望呢?但李白還不敢貿然回長安,恐怕在最後失掉和玉真公主見面的機會。他決定打發王老漢的兒子先送個信給張垍問問再說。但又覺得有些話不好直說,寫首詩吧,情與景倒是現成的,而且他已醞釀了好些日子,於是提起筆來便寫:

  愁坐金張館,繁陰晝不開。空煙迷雨色,蕭颯望中來。翳翳昏墊苦,沉沉憂恨催。清愁何以慰,白杯盈吾杯。吟詠思管樂,此人已成灰。獨酌聊自勉,誰貴經綸才?彈劍謝公子,無魚良可哀!

  詩的前面描寫了別館苦雨之景,詩的後面抒發了懷才不遇之情,「吟詠」二句對張說已有微辭,「彈劍」二句對張垍更明顯表示不滿。這一首本來也就可以了,李白卻一發而不可收拾,又寫了第二首,最後還借《南史》劉穆之的故事,又把張垍諷刺了一下。劉穆之是一個「丹徒布衣」,家裡貧窮,卻好酒食,常到老婆江氏娘家打秋風。江氏兄弟有一次大宴賓客,嫌他丟人現眼,叫他別去,他偏偏大搖大擺去了。酒醉飯飽以後,還要嚼嚼檳榔。江氏兄弟就挖苦他說:「檳榔是消食的,你那麼餓癆,還要檳榔幹什麼?」後來,劉穆之當了官,就叫他老婆把江氏兄弟找來,老婆怕得直哀告。劉穆之說:「怕什麼?我要請他們吃飯呢!」結果,他真的把江氏兄弟好好招待了一次,最後還叫廚子用黃金盤盛了一斛檳榔,請江氏兄弟食用。江氏兄弟自然慚愧得無地自容。詩中用這個故事的意思,顯然是說:「將來有朝一日,我也要這樣『報答』你張的。」李白寫完以後,題為《玉真公主別館苦雨贈衛尉張卿二首》,打發王老漢兒子送到長安城長樂坊張說丞相府中。

  李白一直等到九月,眼看完全無望,不得不將他的鷫鸘裘給終南鎮上的酒肆作抵押,換得幾百文,一半償了酒債,一半付了王老漢的飯錢和牲口草料錢,然後懊喪地回到長安。

  許輔乾總算不看僧面看佛面,沒有給他吃閉門羹,卻吩咐下人打發他一些盤費,讓他自個回去。李白估計是那兩首詩冒犯了張說父子,弄得許輔乾也不願留他了。

  既然事已至此,他只好離開光祿卿的府第,仍然找了一家小客棧住下。主人送的盤費,他卻原封不動地留在客房的桌子上了。

  在長安的牲口市場一個比較冷落的角落上,一棵老柳樹下拴著一匹馬。相馬經上說:「馬頭為王,欲得方。」——這匹馬的頭恰是方方正正,氣宇軒昂。「目為丞相,欲得明。」——這匹馬的雙眼,恰是又大又亮,好像明星閃耀。「脊為將軍,欲得強。」——這匹馬的脊樑,恰是又平又直,好像青銅鑄成。「胸為城郭,欲得張。」——這匹馬的胸脯,恰是又寬大又突出,好像一座雄偉的城郭。「四下為令,欲得長。」——這匹馬的四條腿,恰是又挺又長,好像石雕玉削。你看它!頭一昂,龍遊天門;尾一擺,風生風闕;口一張,紅光閃閃;眼一瞥,紫焰灼灼。這匹馬要不是千里馬,也是千里馬的胚子。

  馬的後面,遠遠地站著一人,大概是馬的主人吧。只見他和馬一樣氣宇軒昂,卻微帶愁容;只見他和馬一樣目光閃閃,卻有些羞澀;只見他和馬一樣,如石雕玉削,卻有些頹喪。大概因為這匹馬既沒有紅纓絡頭,又沒有錦幛蓋背,馬鬃既沒有經過修剪梳理,馬尾又沒有挽成螺髻,像別的馬那樣;所以站了半天,竟沒有人來一顧。馬的主人已經顯得有些不耐煩了,在樹下踱來踱去。這時,卻過來一個人,把馬看了又看,然後又把馬的主人看了又看。看了好一陣,才走向前來和他說話。

  「請問仁兄,你這匹馬可是要出讓?什麼價?」

  「你看值什麼價?我沒賣過……」

  「我也看你不像是賣馬的人。」

  「那你就給五千吧!」賣主羞澀地說。

  「遠不止值這個數目。」買主出人意料地說。

  「那你就給七八千吧!」賣主更羞澀地說。

  「還不止。」買主更出人意料地說。「這是匹千里馬,可惜沒有調度得好,否則能值三萬。」

  「你仁兄既然識得這匹馬,我也就不拘多少。」賣主也出人意料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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