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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孔子眼含熱淚將陶罐重新封蓋好,命弟子在顏回的墓旁掘一新的墓穴,擇吉日安葬,像安葬棺槨一樣隆重。孔子在弟子們攙扶下,磕磕絆絆地來到墓地,捶胸頓足,淚流不止地說:「丘嘗恐由不得好死,今果然也!……」說著一頭栽倒在墓穴旁。

  從子路的墓地回來,孔子病倒了,整整一個冬天,他一直臥床不起,弟子們輪流照看,請醫熬藥,喂水餵飯。有時精神稍好一些,弟子們就陪他說說話,聊聊天,回憶往事,展望未來。雖說在病疼的殘酷折磨下度日如年,倒也不知不覺地度過了三兩個月,新年過後,天氣漸漸變暖,動物出蟄,植物複萌,山巒變青,河水變綠,鳥築新巢,蜂飛蝶舞——一元複始,萬物開始了新的生機。孔子的病也漸漸好起來了,精神振奮,食欲大增,半月之後,竟能拄著拐杖到庭院裡走走了。弟子們陪夫子來到杏壇,他像來到了一個新奇陌生的地方,一會讓弟子攙扶他登上講壇,在自己每天講課那幾案後的蒲團上正襟危坐;一會又來到銀杏樹林,撫摸著一棵棵樹幹,仰望著一簇簇樹冠,還伸臂量量那棵最早的銀杏樹的圍粗,不時地自語著:「春天來了,銀杏樹就要枝葉繁茂,開花結果了,何等美好的春天啊!……」

  孔子感到疲勞了,走出銀杏樹林,坐在壇前的石級上喘息。他仰望空中,藍天,白雲,哪怕是一隻飛鳥,都能引起他勃勃興致……

  早晨,他早早起床,伏到窗櫺上,眺望東方的雲霞,迎接紅日的升騰。

  傍晚,他扶杖依欄,目送夕陽西沉。

  他令弟子到沂水河去汲一桶水喝,到泗水河畔去采一叢野花置於床頭,到防山去撿幾塊精緻的石子握在手心賞玩。

  他比先前更加喜歡人了,他身邊的人最好是愈聚愈多,聚而不散。他時常急三火四地令人將某幾個弟子召來,但既來之後,也並沒有什麼事要做,沒有什麼話要說,只是緊緊地握著他們的手不肯鬆開,或是拍拍他們的肩,撫撫他們的背,不住地點頭微笑。

  許多弟子都為夫子的病情大有轉機而高興,但也有人認為,這並不是好的朕兆,興許是可怕的回光反照!……

  一天,孔子突然下令讓弟子們全都離去,只留下子貢一人守候在他的身邊。

  弟子們只好從命,但實際上誰也沒有離去,只是隔在臥室之外徘徊。

  孔子是有什麼機密的事要辦嗎?還是他要授與子貢某種機宜呢?弟子們沒有這樣懷疑的,他們絕對相信自己的夫子。

  一連七天,孔子靜靜地躺在病榻上,不說,不動,不飲,不食,像是在安靜地睡眠和休息,但他大腦的機器卻在飛速地旋轉著,他在總結自己一生所走過的路程,他在分析自己的政治主張與理想,他在回首「禮崩樂壞」的社會現實,他在目睹億萬人民的悲慘遭遇——災荒、饑餓、瘟疫、戰爭、血泊、頭顱、屍骸、白骨、餓殍,他在回顧每一個親朋故舊,每一個弟子——死去的和尚在人世的,他在展望未來的前景……

  第八天一早,孔子令子貢去把住在曲阜城裡的弟子全都召來。其實,哪裡用召,子貢一開門他們便蜂擁而入了,將孔子的病榻圍在中央。

  孔子靜靜地躺著,面色紅潤,並不憔悴,形容豐腴,並不枯槁,神態安詳,並無痛苦。他像剛從熟睡中醒來,睜開眼睛,臉上現出了一絲泰然的微笑。他聲音微弱,但卻字真句切地說:「夜得一夢,丘坐於兩柱之間,受人祭奠。二三子知道嗎?夏之人死後棺木停於東階,周之人死後棺木停於西階,殷之人死後棺木停於廳堂兩柱之間。丘乃殷商之後,死後望二三子依古禮將棺木停於兩柱之間……」

  他說的是那樣平靜,那樣坦然,無一絲哀怨和悲傷,更無一滴淚水,只是像在崎嶇的、坎坷的、泥濘的道路上長途跋涉之後那樣疲憊不堪,他需要休息,又閉上了雙眼。

  這一夜,弟子們誰也沒有離去,全都守護在孔子身旁。孔子不時睜開眼睛,借著菜油燈閃耀的光亮,環顧左右的弟子,滿意地笑笑,不再攆大家「早些回去休息」了。

  夜空沒有一絲浮雲,一輪不太圓的明月懸窗而掛,月光如水瀉進這間並不十分寬敞的臥室,照得室內亮如白晝。月光灑在孔子的臉上,孔子呼吸勻稱,在滋滋潤潤地睡著……

  第二天淩晨,先是晨曦照紅了窗紗,繼而是漫天彩霞,霞光透進室內,映得孔子的臉龐紅撲撲的,猶如煥發了青春一般。孔子睡醒了,令弟子將他扶起,依衾被而坐,滿面紅光。弟子們端來了清水,給他洗過了手和臉,問他想吃點什麼。他搖搖頭,說:「賜啊,你的琴乃諸弟子中之佼佼者,給我們彈上一曲吧!」

  子貢移過七弦琴,調正音調彈了起來,孔子和琴而歌:

  泰山其頹乎,(巍峨的泰山啊,將要崩頹,)

  梁木其壞乎,(粗壯的樑柱啊,將要墜毀,)

  哲人其萎乎!(一代哲人啊,像草木一樣枯萎!)

  孔子的歌聲愈來愈低弱,到後來,竟像似在竊竊私語了,突然,歌聲終止了。他正襟危坐,閉上了眼睛——他又安詳地睡著了,但卻是永遠地睡著了……

  子貢的手指猛地抖動了一下,「咚」的一聲,琴弦崩斷了!公元前479年二月十一日,中國歷史上偉大的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人類歷史上的文化巨人孔丘與世長辭了,終年七十三歲。

  孔子喪禮的隆重程度,超過了任何一個諸侯。陪靈的,弔孝的,送殯的,有卿相大臣,有王孫貴族,有平民百姓,有生前友好,有各國使者。三千弟子,除了歿世的以外,幾乎全都來了,大家在公西赤的主持之下,一律像喪嚴父慈母那樣披麻戴孝。孔子的棺槨停放在正廳的兩柱之間,靈堂前跪得雪白一片,齊聲慟哭。單就這一點,便使世上的任何人都無法比擬。魯哀公也來弔孝,他極為莊重地行三拜九叩大禮,宣讀悼詞:「旻天不吊,不*遺一老,俾屏餘一人以在位,煢煢餘在疚,嗚呼哀哉!尼父!無自律。」

  跪伏在地的子貢憤然挺身而起,向魯哀公說道:「國君如此,豈不是要消失于魯嗎?吾夫子生前曾言:『失禮則必無序,失名則必有過;失志謂惑,失所謂過。』夫子生前不能重用,以行其聖明之道,死後卻來哀吊,此非禮也!以一人君身份而稱一失意大夫為父,亦非禮也!」

  子貢一言出口,滿庭皆驚,無不暗暗為子貢捏一把冷汗。

  魯哀公被子貢弄得十分狼狽,他傻愣愣地望著子貢。子貢毫不畏懼,以怒目相視。

  魯哀公不僅不惱怒,反而贊許道:「子貢,真君子也!寡人欲請你任左相之職,可肯賞臉!」

  「魯國勝任相職者,已升天矣!……」子貢說著放聲大哭。

  忽然,冉求披麻戴孝奔到靈前,跪倒便哭,拼命地用頭去撞那棺木,只撞得頭破血流:「夫子啊,弟子對不住您老人家,弟子罪該萬死呀!您這樣匆匆離去,對弟子難道能夠放心嗎?……」

  冉求的從人勸阻說:「請將軍節哀,季塚宰要將軍快來快回,有要事相商,將軍請回吧!」

  冉求揮揮手說:「請轉告季塚宰,求要為夫子守孝三年!

  熱孝在身,恕不面辭。」

  安葬這天,天悲地泣,從闕裡到泗水旁的墓地,數以千計的送葬者跪在泥水裡齊放悲聲,童叟婦孺淚眼紅,三千弟子心肝碎,感天地,泣鬼神,只哭得烏雲翻滾,悲風陣陣,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棺槨葬入墓穴,送葬者每人抓三把土揚上,便築成了一座深葬式的墓穴,每人植一株松柏,便林海無邊了……

  孔子死後,許多弟子都服喪三年,三年孝滿之後,又哭泣盡哀,然後相別而去。獨有子貢一人留下,在夫子的墓旁築了一幢草廬茅舍,繼續守喪三年。有些弟子和魯國人因為追念孔子,把家搬到墓旁住下的約有一百多戶,於是這裡稱為「孔裡」。後來又把孔子的住房和講堂,以及弟子們的宿舍改為孔廟,用以紀念孔子,並收藏孔子的衣冠琴書車具等生前用物。自此以後,年年奉祀。現在曲阜的「三孔」——孔廟、孔府、孔林,即始創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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