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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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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在窮困不得已,甚至說出洩氣話的時候,顏回卻歎息著說:「夫子之道,越抬頭看越覺得高,愈用力鑽研愈覺深。」 顏回曾對自己說:「回願貧如富,賤如貴,無勇而威,與士交往,終身無患難。」 有人曾問顏回為什麼不出仕,他回答說:「回郭外有田可耕,種五穀聊以糊口,郭內有地可種,植桑麻賴以蔽體。」 孔子再也不敢想下去了,淚水混合著雨水流淌,灑在坎坷泥濘的荒郊野坡,潛入溪流,匯成滔滔巨瀾…… 等孔子師徒趕到這陋巷茅舍時,顏回已是停靈在地了。家徒四壁,土牆銹蝕,屋頂漏天,雨腳如麻,屋內遍無干處。顏回依舊穿著平時穿的那件破舊的衣服,身上蓋著一床薄薄的、小小的破舊的被子,遮蓋不全他那高大的身軀,且四角都露出了裡邊的葦花。見此情形,孔子師徒悲上加悲,哭作一團,尤其是孔子,他用拐杖不斷地指天,仿佛在遣責蒼天的昏聵;他雙腳用力地踹地,似乎在咒駡大地的不公;他拼命地撕扯著前胸,好像要把那顆抑鬱不平的心掏出來,放到雨地裡去任雨水澆洗,透透空氣;他涕淚交流,悲愴欲絕,不斷地高呼:「咳!蒼天要我的命呀!蒼天要我的命呀!……」顏路和眾弟子紛紛上前勸慰,但卻無濟於事。子貢嗚咽著問道:「敢問夫子,弟子有一事不明!……」 子貢的這一招還真管用,孔子漸漸止住了哭聲。 子貢說:「夫子之獨生子伯魚兄過世,賜未見夫子如此悲痛,如今顏師兄去世了,夫子也該節哀才是!」 七十一歲高齡的孔子,一生中只有母親顏征在去世時曾經這樣悲痛地哭過,獨生子孔鯉死時,只是默默地流過淚,而且在孔鯉殯葬的當天夜裡便調琴放歌,為《詩》譜寫樂曲了。 子貢的問話引起了陳亢的一段往事的回憶。 孔子曾坦率地向弟子們宣佈過:「二三子以為我有隱瞞嗎?吾從未隱瞞過你們,吾之行皆公諸二三子,是丘之為人也!」 這話是真實的,但陳亢卻將信將疑。人多是自私自利的,難道夫子就會沒有一點偏袒和隱私嗎?伯魚正與自己同學,陳亢想,伯魚真有造化,有一個知識淵博的父親,父親定然背地裡教給他一些特別新異的知識。懷著這種猜測的心理,陳亢曾問伯魚道:「師兄于夫子處可聽到諸多特異的教導嗎?」伯魚回答說:「未也。一日,父獨立于堂前,鯉趨而過庭,父問曰:「『你學過《詩》嗎?』餘曰:『未學也。』父曰:『不學《詩》出言難以典雅。』餘歸而學《詩》。又一日,父獨立于堂前,鯉趨而過庭,父問曰:『你學過《禮》嗎?』餘曰:『未學也。』父曰:『不學《禮》則不懂立身處世之準則。』餘歸而學《禮》。鯉私聞父教,只此兩回。」事後陳亢曾在同學中傳佈這件事,並十分高興而感慨地說:「問一得三,一知『不學《詩》無以言』,二知『不學《禮》無以立』,三知君子之遠其子也。」 孔子哽咽著說:「賜啊,鯉死尚有煖在,孔門後繼有人;如今回歿世,有誰來繼承丘之道,丘之學問呢?『仁政』『德治』之理想將由誰實現之呢?丘不為回哭而為誰哭呢?為師之淚不為回流而為誰流呢?」 孔子說著又撲到顏回身上放聲痛哭,邊哭邊聳動著他的屍體說:「圍于匡時,你曾對為師言道:『夫子健在,回何敢先死呢?……』如今為師尚在,你為何竟自食其言,離師而去呢?……」 顏路用衣角擦著濕潤的眼圈上前勸孔子說:「夫子如此對待回兒,九泉之下,回兒定會深感夫子知遇之恩!請夫子不必過於哀傷,偌大年紀,倘因此有個三長兩短,可讓弟子有何面目再見世人呀!……」 南宮敬叔說:「顏師弟剛剛倒下,身後諸事,尚無著落,請夫子節哀,料理師弟的後事要緊。」 談到料理後事,孔子漸漸止住了哭聲與淚水,顏路卻反而放聲痛哭起來,看看眼前這窮困潦倒的景象——吃粗飯,喝清水,住漏房,蓋破被,兒子死了,竟換不起一件新衣服,讓自己怎樣為兒子料理後事呢?傾家蕩產,也只能給兒子買口薄板棺材,連個槨(棺外的套棺)都買不起,這怎麼能對得起早逝的兒子呢?顏路淚流滿面地向孔子哭訴了自己的痛苦心情。孔子反轉過來安慰顏路說:「葬禮趁家之有無,家貧只好從簡。只要生者哀自心底而生,牢記死者之德行,則既順人情,又合禮制,不必追求體面與排場。買棺之資,當由為師于眾弟子中籌措之,勿需傾家蕩產。」 顏路想,夫子一向對顏回十分器重,如今又過分哀慟,求他幫忙為回買棺,大約不會拒絕,於是上前施禮,揮淚如雨地說:「我父子同受業于夫子之門,夫子恩重如山,只因弟子無能,故一生窮困,知恩未報,待來生變犬馬供夫子驅馳!」 「顏路何出此言!」孔子責備說:「丘廣收弟子,有教無類,嘔心瀝血凡四十餘載,旨在培養治國平天下之良才,以傳吾道,以達吾志,豈為求報!」 顏路泣不成聲地說:「夫子待回,視為己出,鍾愛異常。路雖身為回父,卻未盡己責,害得回一生饑寒交迫,致使今日早離人世。路枉生七尺之軀,將無臉面見兒子于地下啊! ……」 「生活貧困,乃時勢所迫,回不幸早逝,系命中註定,非路之過也!」孔子安慰顏路說。 顏路猛然向孔子跪倒,懇求說:「求夫子用馬車為回做槨,令其體面升天吧!……」 孔子顫巍巍地上前兩步,躬身將顏路扶起,動情地緊緊握著他的手說:「是呀,為師不該拒絕,顏回,君子也,理應體面離去。可是,公侯、卿相,死後棺槨並用,尋常人死後倒不用槨,此乃古禮,丘不敢逾越,故丘之子鯉亡時,亦只有棺無槨。況且,丘忝居大夫之職,出入豈能違禮而無車呢?」 子貢走過來說:「顏路師兄不必哀傷,夫子不必為難,顏回師兄的喪事由賜與諸同學料理,定厚葬之!……」 孔子擺擺手制止說:「賜呀,同學猶如手足,回的喪事,二三子理當照料,但萬不可越禮,不宜厚葬……」 孔門弟子中很有幾個家富萬貫的,如子貢、南宮敬叔等,只要大家肯解囊相助,辦幾個隆重的喪禮,還不是易如反掌?顏回是孔門的第一賢弟子,在同學中有著崇高的聲譽,同學們無不打心眼裡敬仰他,愛戴他,因而子貢出面一張羅,便不費吹灰之力地將喪禮辦得異乎尋常的體面與排場,大大地超出了「禮』所規定的原則。 孔子只是說:「不可越禮,不宜厚葬」,但卻並未出面具體干預。興許弟子們都在瞞著他,也許他是在睜著一隻眼,閉著一隻眼呢。 剛進十月,竟紛紛揚揚地落起大雪來。顏回出殯的這天,北風淒厲哀號,雪花飛飄,大地冰封,江河凝滯。顏回一生疏水肱樂,生前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未來的葬禮竟會是如此的隆重和盛大,令一般貴族也望塵莫及。打旗的,引幡的,焚香的,燔柴的,簞食壺漿的,抬著犧牲牛羊的,路祭的,上杠的,叫號的,披麻戴孝的,哭天號地的,默默致哀流淚的,川流不息,逶迤長達十數裡,許多達官貴人也加入了送殯的行列,連魯哀公也曾屈尊委身親赴陋巷草堂弔孝。 墳場粉裝素裹,墓穴冰鑲玉雕,此時此刻,潔白、晶瑩、純淨掩沒了曲阜城郊的一切,只有積雪下的新土,散發著清幽的鬱香。孔子顫抖著雙手彎腰捧起一杯新土,輕輕地撒入顏回的棺槨之上,嗚咽著說:「為師別無饋贈,送你一抔新土,蓋在身上,暖暖和和地睡吧……」 墓旁是一片小樹林,天不亮冉求就偷偷來到了這裡,佇立於風雪之中,等候著與顏回告別。他多麼想沖出樹林,來到墓前,與夫子和同學們相見,放聲大哭一場啊,但他沒有這個勇氣,只能默默地流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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