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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曾參說:「鴉有反哺之心,可謂孝矣!」

  孔子說:「是呀,孝且仁,一鴉遇難,群鴉哀傷。然而,如今之當政者,東討西伐,塗炭生靈,加害於同類,竟不知羞愧,豈不是連一隻烏鴉也不如嗎?」

  見到慈鳥傷類,孔子忽然想起了冉伯牛。冉伯牛自拜師入門以來,一直好學不倦,時時事事都以仁恕為準則,嚴格要求自己。他對人寬,對己嚴,對上敬,對下愛,對同輩賢,在孔門弟子中,他的德行僅次於顏回。不幸的是他患了麻瘋病,病情日益加重,早已閉門家居,不與外人接觸,因而孔子許久不曾見著伯牛的面,心裡很是惦念,今日出遊,正該順路去探望一番。

  冉伯牛患病已經很久了,興許是先世遺傳。起初,只是皮膚粗糙發癢,先四肢,後全身都長出密密麻麻的、有棱角的魚鱗片,輕輕一搔,鱗片便屑屑落下。漸漸的鱗片迸裂,以至皮肉潰爛,濃血淋漓,不堪入目,異臭撲鼻,不僅別人感到厭惡,他也自慚形穢,因而不肯與人交接,逢人常常避道而行,生怕傳染了人家。孔子卻從未因冉伯牛患有惡疾而嫌棄他,並常在弟子中稱道他的德行,將他與顏回並駕齊驅。自衛返魯不久,孔子就曾去探望過冉伯牛,後來編修「六藝」,不顧寢食,再一直沒有見面的機會。也不知道如今怎麼樣了?

  ……

  聽說夫子欲去探望伯牛的病,南宮敬叔不禁大吃一驚。半月前他曾與幾位同學一起去看望過,冉伯牛的樣子真讓人觸目驚心,於是一連幾日連做惡夢,總是後怕。夫子若見到了這一可怕的形象,一定又要傷情。如今的夫子,已經再也經不起劇烈的刺激了,於是急忙阻攔說:「夫子今日勞累太甚,還是改日再去吧!」

  孔子搖搖頭說:「今日順路,很是便當,何必改日?」

  南宮敬叔羞紅了臉,訥訥著說:「伯牛病重,行動不便,夫子誠意相看,必煩其下床招待,這對伯牛的病有害無益,夫子還是不去為好。」

  司馬牛突然冒出了一句:「伯牛兄患的是麻瘋病,夫子你……」

  孔子喟然長歎說:「丘早知伯牛所患乃不治之症,且恐難久留於世,今日至此,豈有不去之理!」

  曾參亦上前勸阻說:「夫子年高體衰,改日我等將代夫子前往,何勞……」

  「不!」孔子一個「不」字出口,猶如千鈞霹靂,迫使曾參不得不將話吞咽下去。過了一會兒,孔子變得較為平靜地說:「同學猶手足,師生若父子,你們各自還家,丘一人前往!」

  孔子說著,拔腿便走。

  再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弟子們只好緊緊跟上,伴隨夫子前行。

  起風了,而且很大。秋風淒厲,飛沙走石。

  曲阜東郊,荒草叢中一幢孤零零的茅草房,四周荒草沒人,不見涯際,這幢茅草房恰似莽莽草海中的一葉孤舟。

  孔子師徒順著草徑來到茅屋前,只見柴扉緊閉,草舍無煙。南宮敬叔上前扣著柴扉說:「伯牛弟,快開門,夫子看你來了!」

  屋內似乎有了一點動靜,但卻無人出來開門。

  孔子走上前去,一反彬彬有禮的常態,緊扣著柴扉說:

  「伯牛啊,為師來遲了……」

  屋內傳出了令人心碎的嗚咽,但仍無人啟動柴扉。

  孔子心似油煎,忙移身於窗牖,窗牖雖小,但卻牢牢地釘著五根粗大的窗櫺,像似一座小小的監獄。孔子想探頭進去看個究竟,但窗櫺狹窄,這是絕對不可能的。孔子沒有細辨窗牖是用什麼封閉的,舉起拐杖戳了一個洞,將臉湊近洞口向裡看去,屋內黑洞洞的,一無所見,半天,才借著洞口射進的一束黃昏的光線,隱隱約約地發現在北牆根下似乎有一張床榻,床塌上蜷曲著一團黑東西,這難道就是那高大粗壯的冉伯牛嗎?他不顧一切地拍打著窗櫺,高聲喊著:「伯牛啊,快快開門,讓為師看你一眼,也不枉咱們師徒一場!

  ……」

  屋內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那團黑東西艱難地蠕動著,漸漸的,孔子看到兩隻眼睛,黑暗中顯得特別亮,猶如兩顆明珠,但只是一閃便消失了。

  孔子拼命地敲打,聲嘶力竭地呼喊,但卻只有鋸心的低泣,柴扉卻一動未動。啊,一道柴扉冷酷地隔開了兩個世界:健康與病魔,生存與死亡!突然,一道火蛇在天空中蜿蜒遊動,接著便是震耳欲聾的霹靂,指頂大的雨點借著風威劈劈啪啪地斜打下來。

  南宮敬叔忙上前規勸孔子:「伯牛弟既怕夫子傷心;不肯相見,咱們就回去吧,況且暴雨就要來臨!……」

  孔子又撲向柴扉,拚命地搖晃:「伯牛啊,難道你真忍心不讓為師見你一眼嗎?為師求你啦!……」

  孔子那高大佝僂的身軀在隨著柴扉搖晃,眼看就要摔倒,曾參等忙上前扶住,並齊聲說:「天色已晚,暴雨即將來臨,夫子已是七十高齡的人了,怎經得住秋雨澆灌呢?咱們還是快些回去吧!……」

  子貢、司馬牛等也湊上前去,攙扶著,簇擁著孔子向回走去。孔子步履蹣跚,不斷回頭,老淚橫流地控訴著:「天啊,一個品行端正,有道德的君子,竟患如此惡疾,這難道是公平的嗎?這難道是公平的嗎?……」

  突然,身後傳來了一聲撕肝裂膽般的哭叫:「老師——!」

  孔子聞聲,推開攙扶他的弟子,車轉回身,見茅舍那小小的窗口伸出一雙手來,那手伸向孔子,伸向這不公平的世界,伸向那烏雲翻滾、電閃雷鳴的天空。

  孔子的步履異乎尋常地矯健起來,大步流星地奔向那小小的窗口,緊緊地抓住了這雙變形的、變曲的、雞爪子似的手,泉湧似的淚水灑落在這兩隻手上。孔子泣不成聲地說:

  「伯牛患此惡疾這難道是命嗎?」

  耀眼的閃電送來了一聲炸雷,頓時大雨傾盆,孔子師徒都被澆成了落湯雞。

  閃電在低空燃燒,脆雷在頭頂爆炸,密織的雨幕迎來了陰森的黑夜,一個可怖的聲音在茫茫雨夜中回蕩:「夫子——!」

  司馬牛首先辨出了這是原憲的呼喚聲,便用雙手做成一個喇叭,向喊聲傳來的方向高喊:「原憲兄,夫子在這裡——!」

  有頃,原憲跌跌撞撞地奔來,借著閃電的強光,出現在大家面前的竟是一個泥猴。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結結巴巴地說:「夫,夫子,顏回他,他歿世了!……」

  「啊!……」孔子師徒數人一齊驚呼,空中的響雷與這驚呼聲相應,頓時,雷聲、閃電、呼聲撕破了這無邊無際的黑夜!……

  孔子被弟子們攙架著向回奔,腳下一步深,一步淺,蹚水流,踏泥漿,全然不顧,他的腦海裡閃現著顏回的許多往事。

  蜿蜒似蛇的陋巷內,有一幢低矮的茅草屋,寒冬季節,屋內四壁透風,滴水成冰。顏回在屋內或專心致志地讀《詩》誦《禮》,或操琴唱歌,他身邊的竹筐裡放著凍裂的乾糧,瓜瓢裡盛著結有冰渣的冷水,餓了就啃乾糧,渴了就捧起瓢來喝水,整日怡然自樂,臉上全無憂愁之色。

  北游農山,子路、子貢、顏回等弟子陪伴于左右,自己讓弟子們各自談談志向,子路、子貢都談了,顏回卻不肯開口,催促再三,他才說:「回願得明君賢主而輔佐之,使其明五教,知禮樂。使民不修城郭,不鑿溝池,陰陽調和,家給人足,鑄劍戟為農器,放牛馬于原野。使夫妻無遠離之思,千載無戰鬥之患……」

  有一次,自己曾考問顏回何為明君,顏回回答說,明君需有自知之明,輕徭薄賦,施行仁政。

  在遍訪列國諸侯的過程中,顏回見自己的政治主張不為各國君主所用時,曾說:「夫子之道至大,天下莫能容,此乃有國者之醜也,與夫子毫無損傷。不容然後見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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