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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一位內侍飛馬來招,孔子及三、五弟子來到哀公面前,來到異獸僵臥的山背上。冉求不等夫子來到,急忙回避,子貢上前攙扶夫子下馬。哀公見孔子招之即來,心中異常欣慰,問道:「老愛卿博學多才,定然識得此獸。」

  孔子仔細辨認了一番,半天才說:「啟奏國君,此獸名曰麒麟。太平盛世,或有聖人誕生,方有鳳凰麒麟出現……」

  季康子一反常態,向哀公躬身施禮說:「恭喜我主,天降麒麟!」

  王公大臣歷來是看季氏的眼目行事,紛紛上前祝賀。

  哀公受寵若驚,喜不自勝,微笑著說:「全賴塚宰輔佐,眾位愛卿辛勞,方感動了上天。」

  冉求隱身在一棵大樹背後,這裡發生的一切,他都聽得真真切切。根據夫子一向的迂腐與古板,他本來估計這裡將發生一場不測甚至不幸,因為他知道,為田賦的事,季氏對夫子早有怨債,若今天夫子再當著文武百官觸了季氏的面子,一怒之下,季氏是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的,因此他一直將劍柄攥在手中,竟攥得汗淋淋的。此時此刻,他決不能容忍任何對夫子大不敬的行為,他準備以死相拼,保衛夫子的安全。但事情的發展卻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夫子只說了那一句話,就不再吱聲了,冉求心裡這塊石頭才落了地。

  在群臣共賀的聲浪中,孔子默默地離去了,跟隨他一起離去的還有細心的顏回和南宮敬叔,顏回手中牽著那匹夫子須臾難以離開的棗紅馬。漸漸的,子夏、曾參、子張、子游、子貢等幾個也緊步顏回後塵,默無聲息地陸續跟了來。孔子來到一條潺潺流淌著的小溪旁那泛著鵝黃綠的草地上坐下,長籲短歎,兩個眼眶裡都轉悠著晶瑩的淚花,不斷地自言自語說:「如今難道是太平盛世嗎?如今難道是太平盛世嗎?

  ……」

  南宮敬叔問:「麒麟出現既是祥瑞之兆,夫子為何感傷呢?」

  孔子長歎一聲說:「麒麟,仁獸也,含仁懷義,音中鐘呂(叫起來聲音像音樂),行步中規,折旋中矩(走路旋轉都合規矩),遊必擇上,翔必有處,不履生蟲(腳不踏蟲子),不折生草(身不折青草),不群不旅,不入陷阱,不入羅網,文章斌斌(身上有美麗的花紋)。其出必明王在位,以示祥瑞於世。故帝堯時麒麟游于郊外,萬民知其為祥,不忍傷其生;周將興,鳳鳴於岐山,百姓以為瑞,爭圖其形,麒麟也曾現於野。自堯至今,麒麟兩現於世,今次出現,無明王在位,非其時也,故折足而亡于奴隸人之手,這叫我如何不因之而感傷呢?」孔子說著,用衣袖掩面哭泣,淚如雨下。

  弟子們紛紛上前勸慰,過了半晌,孔子悲哀的心緒才漸漸平靜下來,弟子忙攙扶夫子上馬,沿原路返回闕裡。

  自西狩歸來,孔子不再看書寫字,常常一個人獨自到僻靜的地方去暗自流淚,並不時地自語著:「吾道窮矣!吾道窮矣!……」一次子貢問夫子:「伯魚兄歿世,也未見夫子如此傷心過。麟麟喪生,與夫子之道何干?」

  孔子眼淚汪汪地說:「丘猶麟也!麟之出,因不遇明王而遭害;丘生不逢時,不遇明王,故吾道難行於世,而終至於窮矣!」

  子貢說:「夫子之道,宏大至極,故世莫能行。縱然今日不見用於時,卻可傳至萬古而不滅,一遇有道之明君,自能大行矣。如今各書著述已成,皆寄託夫子之道,故夫子之道猶如日月,必曠萬古而常存,與天地同久遠……」

  三天之後,孔子將在曲阜的眾弟子召集起來,向他們說道:「麟因出非其時而被害,吾道窮矣!好在所修的幾種書早已完成,只有《春秋》一書,自平王東遷記起,直至今日,二百餘年的大事可謂列舉無遺。我以獲麟為絕筆,從今而後的記述之責便落於二三子之肩了!……」

  孔子將他的所有著作交給眾弟子,命他們分頭傳抄,然後各藏一部。這是孔子贈給弟子們最珍貴的禮物,也是孔子留給後世最寶貴的財富。

  孔子曾屢次表示,不再過問政治,其至當「西狩獲麟」之後,竟然連編修「六藝」的工作也終止了。可是,就在這一年的六月,齊國的陳恒(又叫田成子或田常)殺死了齊簡公,孔子聞聽這一消息之後,竟氣得渾身顫抖,心跳加快,手腳冰涼。臣殺君的事發生在齊國,與孔子有何相干呢?齊簡公與孔子非親非故,孔子何以要如此氣憤呢?……

  陳恒是齊簡公的上卿大夫,其祖先陳完原是陳國貴族,因陳國貴族間內爭懼禍而于齊桓公十四年(公元前671年)逃奔齊國,到陳恒已經是第八代了。孔子也承認,齊景公,齊簡公都很平庸,無所作為,更稱不上聖君明王。而陳恒治齊很得民心,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平民百姓,都很讚揚他。他至少是善於收攏人心,如他曾為群臣向國君請求爵祿,也曾用大鬥斛施于百姓。齊國流傳著這樣的民歌:「嫗乎采芑,歸乎田成子(連采芑菜的老太婆,都心向著田成子)。」早在齊景公時,陳恒就想奪取君位。公元前481年六月,齊國發生內亂,齊簡公與夫人在倉皇逃往舒州(今山東省東平縣)的路上,被陳恒的追兵殺死。宰予支持陳恒,在政變中被殺。陳恒立簡公的弟弟驁為君,是為齊平公,自立為太宰。儘管陳恒比齊簡公能幹得多,但君臣各有名份,臣殺其君是為大逆不道,所以這件事與孔子毫不相干,卻引起孔子極大的憤慨。他如臨大典,一本正經地沐浴、更衣、整冠,顫巍巍地入宮朝見哀公,向哀公奏道:「齊陳恒殺其君,齊與魯情深意厚,請出兵伐齊,聲討陳恒之罪!」

  魯哀公將兩手一攤,做出了無可奈何的樣子說:「兵權早歸『三桓』,請老愛卿徑直告諸『三桓』,更為便捷。」

  孔子這位年邁老人,恰似一個天真的孩子碰了釘子那樣,退了出來,自言自語地嘟噥著:「因我忝居大夫之位,遇到此等大事,敢不來報告嗎?」

  孔子一路歎息著來到塚宰府,向季康子報告了陳恒殺君的消息,請求出兵討伐。季康子自己也是目無魯君的權臣,他早已得到了消息,暗暗地讚歎陳恒的幹練,恨自己執政時間太短,還不具備陳恒的條件,不然的話,早就捨棄了魯哀公這個無能的傀儡,踢掉了這塊絆腳石。而且季康子一向與陳恒交往甚密,豈肯出兵討伐!季康子的這些真實思想自然不能暴露給任何人,更不能讓孔子知道,因為孔子是忠君尊王思想的倡導者,忠實的捍衛者和頑固的堅持者,便只好搪塞說:「陳恒雖殺其君,但仍立舊君之弟嗣位,情尚可恕。況且此乃齊之內亂,魯非但無權干涉,且無暇過問矣。」

  季康子不答應出兵討伐,孔子一面退出,一面又自言自語地說:「因我忝居大夫之位,遇到此等大事,敢不來報告嗎?」

  這件事情對孔子的刺激與打擊僅次於「西狩獲麟」,在不到半年的時間內,孔子突然又衰老了許多!………

  第三十八章 伯牛惡疾 顏回歿世

  殺青之後,孔子清閒了許多。然而,勤勞慣了的人,清閒倒比繁忙更受罪,寂寞,無聊,像蹲監一樣度日如年,給人以精神上的苦惱與折磨。弟子們理解夫子的心情,因而除了遠居異地的以外,就近的如子貢、顏回、商瞿、子夏、曾參、叔仲會等,每日必來陪伴著夫子,盤桓不肯離去。遇到晴和天氣,也三、五成群地陪夫子到郊外走走,散散心,或漫步沂水岸,或涉足泗水河,或攙扶夫子登上舞雩台,像當年那樣撫琴,唱歌……

  深秋的一個上午,南宮敬叔等幾個弟子陪夫子去游防山,憑弔孔子父母的陵墓。梨葉變黃,柿葉變紅,茅草枯萎,北雁南飛,一群群烏鴉聚在光禿禿的樹冠上,像結著的累累果實。大地一片肅殺,秋風吹過,枯枝敗葉隨風飄飛。在回歸的路上,孔子師徒一行見一獵人張弓搭箭,朝滿樹烏鴉射去,其中倒黴的一隻應弦聲落地,其餘的則呱呱飛起,在低空盤旋。獵人走上前去,提起死鴉便走。可是,他哪裡能走得清閒,成群結隊的烏鴉緊緊地跟隨著他,在他前後左右聒噪,攔住了他的去路,有的還在偷啄他的肩頭。那烏鴉愈集愈多,黑壓壓的遮住了半邊天。獵人見難以走脫,只好將死鴉棄于原野,倉皇離去。烏鴉紛紛落地,將死鴉圍在中間,有的漫步,有的跳躍,但都在低聲地叫著,像是在悲哀地哭泣。一位老年農夫,頭戴葦笠,肩背糞筐走來,見此情形,忙上前挖了一個深坑,將死鴉埋葬。成千上萬的烏鴉,了卻一番心事似的,三、五成群地飛走,轉瞬便消逝得無形無蹤。孔子師徒佇立凝視,無不感喟。孔子說:「烏鴉乃禽類之最仁慈者,猶如人類中之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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