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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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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此時像是沒有見到眼前發生的事,他慢慢說道:「丘聞之,天下有三德:生而長大,美好無雙,少長貴賤,而皆愛之,此上德也。智維天地,能辨萬物,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從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稱王矣。今將軍兼此三德,而名為盜蹠,孔丘竊為將軍恥而不取焉。將軍若聽臣言,臣請南使吳越,北使齊魯、東使宋衛,西使晉楚,使為將軍造大城數百里,立數十萬戶之邑,尊將軍為諸侯,罷兵休卒,收養昆弟,共祭先祖。此聖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願也。」 那盜蹠聽到此處愈發惱怒,他大聲吼道:「謬辭胡言耳!吾聞之,好面譽人者,亦好暗而詆毀之。今丘告我以大城眾民,是欲以利誘我囚而畜之,安可長久也!城之大者,莫大於天下,爾敢將天下與我焉?且堯舜有天下,子孫無置錐之地,湯武為天子,而後世絕滅,皆以其利大之故耶! 「古者民知其父而不知其母,耕而食、織而衣,無相害之心,此至德也。然而黃帝不能全德,與蚩尤戰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堯舜作,立群臣,湯放其主,武王殺紂,自此之後,以強淩弱,以眾暴寡,湯武以來,皆亂人之徒也! 「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辯,以教後世,縫衣淺帶,矯言偽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貴焉,盜莫大於子,天下何故不謂子為盜丘,而乃謂我為盜蹠?」 孔子聽了這番話,真真吃了一驚,他萬萬沒有想到殺人巨盜竟有如此雄才利口,心中暗想:此人若能改邪歸正,棄暗投明,真可謂蓋世之奇才,他比那些自視清高而實則昏庸的王公貴族更有見地。 孔子倒真動了惜才之心,要是能夠說服他,說不定可以成為一代明主。想到此,孔子道:「將軍,亂世出聖明,然非僅以暴力可為之,只有仁德以化萬民,恩威以治百官,而致物阜財豐,國強兵壯者可得天下。」 未待孔子說完,盜蹠放聲大笑起來:「哈哈,子自謂才士聖人耶?則再逐于魯,削跡于衛,窮于齊,圍于陳蔡,不容身於天下。哈哈哈哈——」 子路見他在戲謔孔子,氣得怒目圓睜。正欲發作,子貢輕輕拉他一把,自己上前說道: 「將軍,當今亂世,正為不用夫子之道所致。諸侯蜂起,群霸爭雄,大戰數百,小戰數千,然無一獨霸天下者,何也?不用孔子之道不會長治久安,不能獨佔鰲頭。今日獨霸一時,明日反成囚徒。以實論之,戰以力勝,國以德取,恃力者不可久矣!」 「噢,你就是那個巧舌存魯的子貢吧?哼,你離間齊吳之計,何足論也!什麼以德取國?試看天下之國有幾個是以德而取,有德者幾有善終?世之所高,莫若黃帝,黃帝尚不能全德,而戰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堯不慈,舜不孝,禹偏枯(偏癱,今之半身不遂),湯放其主,武王伐紂,文王拘羑裡。此公子者,世之所高也,其行可羞也! 「世之所謂賢士,伯夷、叔齊。辭孤竹之君而餓死首陽之山,骨肉不葬。鮑焦飾行非世、抱木而死。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肉以食文公,文公後叛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此子無異於磔犬流豕探瓢而乞者。 「世之所謂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和伍子胥。子胥沉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謂忠臣也,然卒為天下笑。 「古者,弱肉強食之世;天下爾虞我詐之天下。我不食人則人食我,我不詐人則為人詐。丘之所言,皆我之所棄也。亟走歸,無複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詐巧虛偽,奚足論哉!」 孔子見盜蹠目中噴射出一陣陣的凶光,自知多談無益了,也只好拱手說道:「將軍不聽孔丘之言,只好告辭了。然望將軍不可將昏君奸卿與國人平民等而論之,一併侵暴。丘非為肉食者謀,而為芻民無辜痛惜哉!他們如俎上之肉,案上之犧,任人宰割。為王公貴族被迫驅馳沙場,無辜喪生。爾等淪為奴隸,身如牛馬,於井田之上艱苦勞作,常為邑主所殺。國人平民充軍服役,出征勞苦,常為敵國所屠,其實一也!均為他人掌上之骰,作惡之具,殺人之器,非自願也。望將軍不可視國人為寇仇,見之留情矣!」 「哈哈哈!」盜蹠爆發出一陣陰森可怖的狂笑。「好一個憂國憂民的孔夫子,還要巧言詭辯,還不如做些實事。怎麼樣?你若願在此為國人平民之利而獻出你的心肝,定可以名垂萬古!如何?」說完他「刷」地從腰間抽出寒光四射的長劍。 子路和子貢頓時緊張起來,拔刀在手,怒目而視。孔子並沒有覺得性命危險,因為盜蹠的話意只是威脅,而不是動手。他冷冷地說道:「丘手無寸鐵,文弱書生,你殺我算何英雄!」 「好!言之有理!」盜蹠說完轉身對幾個小卒道:「送他們下山!」 孔子依然拱手拜禮而別。當他走到車前執綏上車時,三次失手。上車之後面如死灰,目茫無見,拂面拭汗。在盜蹠面前他可以毫無懼色,行不失禮,現在他才真正的害怕了。片刻,他仰天歎道:「此行無異于拔虎毛拽虎尾,編虎須,險不免於虎口哉!」 第三十六章 發憤忘食 樂亦忘憂 孔子向來是說話算數的,自從與冉求發生了那場小小的風波之後,便完全打消了出仕從政的念頭,對自己的政治生活也比較看淡了,專心致志地從事教育和編修「六藝」的準備工作。有人曾不解地問:「夫子為何不從政呢?」他坦然地回答說:「只要能發生政治影響,便為政治,難道非出仕為官才算從政嗎?」原來,孔子將辦教育,培養「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優秀人才,編修「六藝」,也看作是政治。 仲春的一個夜晚,下著淅淅瀝瀝的春雨。孔子送走了最後一個學生,在雨夜中踱步,任雨水打濕了衣服,有時竟仰面向上,承受著細雨的親吻與撫摸,心中倍感涼爽和愜意。不知過了多久,他下意識地步回了杏壇,習慣地坐在白天講學的蒲團上,望著粗壯的樹幹,婆娑的枝條,聽著春雨潤物的低聲細語。春夜是寧靜的,又下著濛濛細雨,更顯得靜謐,然而孔子的心卻並不平靜,像大海一樣在翻騰。 許多鏡頭,許多場面,許多人物,許多往事在他的面前閃現,在他的心中變幻,似乎這一切都在大聲疾呼:「夫子,要現實一些!」是呀,十四年的漂泊使自己變得實際多了,十四年的風風雨雨將自己的頭腦吹洗得清醒一些了,自己隱隱約約地感到,十四年的精力實在浪費得有點可惜,真正能實現或想實現自己政治主張的國君不僅是太少了,而且是絕對不存在的。他重新咀嚼著在奔波途中遇見的那些和自己主張不同的人說的話,似乎覺得有些溫暖,有些甘甜。十四年來自己在各國宮廷裡仿佛是扮演了一名令人調笑的角色。是麼,是自己的政治主張錯了嗎?是自己的步子邁歪了嗎?不,全然不是!人類歷史猶如一個巨輪,欲讓巨輪向前滾動,就需要有人用力去擁,或者去拉,自己正是這樣的用力者,只是勢單力孤,所以擁它不動。自己之所以要辦教育,就是要培養更多的推動巨輪前進的人。只可惜這個巨輪太笨,太重,自己雖說身體尚健,精力尚好,但畢竟是六十九歲的人了,猶如瓦上的薄霜,留在這個世上的時間不會太長了,不然的話,怎麼長時間沒有夢見周公了呢?因此必須抓緊!看來不僅自己無法實現這個政治理想,三千弟子即使共同努力,也未必能夠實現,因為這個巨輪著實是太笨,太沉了!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巨大的代價和漫長的時光。 那麼,一代一代的後人靠什麼來武裝呢?自然是靠「六藝」,但自己四十餘年的教育實踐,發現《詩》、《書》、《禮》、《樂》、《易》並非完美無缺,尚有許多殘缺與弊病,需要修訂和整理,自己又積累了若干經驗,可以充實與補充進去。至於歷史教學的內容,只有「魯史記」與「周史記」等一堆史料,這堆史料蕪雜不堪,真偽混雜,需要編寫一部《春秋》。早在三十一年前自齊返魯後,因魯國政局混亂,「陪臣執國命」,自己不肯出仕為官,就已經開始著手準備修《詩》、《書》,訂《禮》、《樂》了,從此以後,三十多年來,即使是在「累累若喪家之犬」的最艱難時刻,也從未放棄過修訂「六藝」的念頭,從未停止過搜集資料的工作。眼下準備工作業已就緒,經驗也算成熟,特別是將不久于人世,必須立即動手,夜以繼日地奮鬥,否則,後人將無法將自己的「道」傳下去,自己的政治理想也就永遠沒有實現的指望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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