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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馬車在坎坷的、彌漫著煙塵的土路上顛簸前進,孔子在車上正襟危坐,目不斜視,他的面前浮現著車輪碾過各種各樣的路:

  狹窄的、寬闊的、彎曲的、平直的……

  雜土的、泥濘的、石子的、龜裂的……

  春天鋪滿嫩草的路,夏天的林蔭路,秋天落葉的路,冬天白雪皚皚的路……

  浮現著各式各樣慘不忍睹的鏡頭:

  在齊國,鼎烹有功大臣的慘像……

  在宋國,無辜的百姓被驅趕著為司馬桓魋營造石槨墓穴的可憐景象……

  在衛國,蓬頭垢面,赤裸著灰黑的腳的石頭躺在無人照看的蒿草中,身上蓋著一張破席片的令人傷心的情景……

  在魯國,在季氏的刑訊室內,一隻被砍斷的鮮血淋漓的左手……

  待孔子師徒回到杏壇,冉求已恭候在那裡多時了。冉求見孔子走下車來,忙上前施禮,孔子擺擺手制止,冉求還是大禮參拜了。他發現了夫子臉上陰沉的烏雲,這是他從未見過的,不知發生了什麼不幸的事,倍加小心翼翼。

  孔子冷冷地說:「冉求,你好久不曾來杏壇聽講了。」

  冉求恭敬地說:「政務太忙,實在是不得脫身!」

  「定然很忙,」孔子帶著極少有的挖苦口吻說,「你不忙,季氏何以能錢財日增,倉滿廩盈呢?」

  冉求小心地說:「弟子不明白夫子的意思。」

  孔子的臉色陡然一變:「君子之過,猶如日月之蝕,人皆得而見之;他若改正了,人皆仰望之。」

  「夫子,為人家臣,求有何法?……」冉求攤出兩手,做出無可奈何的樣子。

  「吾非你的夫子!……」孔子拂袖,憤怒地轉過身去。

  「夫子!……」眾弟子上前規勸著。

  「冉求不再是孔丘的弟子!丘之弟子需助善為賢,不得助紂為虐!小子可鳴鼓而攻之!」

  冉求垂手立正,淚水在眼圈裡轉悠,使勁地低垂著頭。

  同學們默默地望著夫子憤怒的神色,望望痛苦的冉求,相互望望,誰也不說一句話,整個杏壇,死一般的沉寂,也不知過了多久,孔子猛然轉過身來,心情沉重地說:「二三子聽著,從今爾後,丘決定不問政事,更不出仕,專心講學,刪詩正樂,贊易定禮。冉求可將此意轉告季氏,今後不准再來煩擾!……」

  孔子說著也低垂了頭,獨自步回書房,他的眼眶裡也轉動著晶瑩的淚花……

  孔子從教凡四十餘年,弟子三千,精通「六藝」者七十二人,從未向弟子們宣過惡言,今天是第一次,也是最後的一次,他的心中比冉求更痛苦。

  同學們勸慰了冉求一番,冉求沒有說話,默默地離去了。

  冉求回到季氏府,回到自己的臥室,一頭栽倒到床上,失聲痛哭起來。他使勁用衣襟堵住自己的嘴,不讓哭聲傳出屋外。冉求為何要如此悲傷呢?是委屈嗎?是懺悔嗎?還是在痛恨夫子呢?大約都有一點。然而事後靜下心來想想,夫子的一腔怒火並非是在向自己發洩,而是在向季氏發洩,是在向這個「禮崩樂壞」的世道發洩。而這一腔怒火又來自對季氏「聚斂」政策的疾惡如仇,來自他那「施取其厚」、「斂從其薄」的政治主張,來自他那顆愛民的善良之心。

  冉求承認,這些年來自己與夫子的政治主張和處世態度的分歧是愈來愈大了,但從總的講,從道理上講,夫子是正確的。他更感戴夫子的教誨、培育之恩,自己所以能有今日,全賴夫子的栽培。因此,雖然有了這場風波,冉求在心靈深處卻依舊尊敬和熱愛夫子,只是怕惹夫子生氣,才不得不採取暫時回避的政策。他依舊抓緊時間去聽夫子講學,只是不到自己原來的座位上,而是微服站在門外或者牆外。他依舊是每天向夫子請安,問安,只是不到夫子面前,而是在默默地祈禱,祝夫子健康長壽。這一切,孔子自然不會知道。

  事過之後,孔子很後悔,很痛心。他意識到,自己對冉求的要求太苛刻了,委屈了他。季氏世代貪婪成性,豈是冉求的好心勸諫所能改變的!十四年前,自己為什麼要離開祖國而出走呢?齊國王卿施計,盛飾女樂,魯國君相迷色,不理朝政,自己曾詳陳事理,正言譎諫過,也曾委婉諷諫過,最後棄官降諫,結果怎麼樣呢?可使魯定公與季桓子接受了一點,悔改了一分嗎?自此以後,棲棲遑遑十四年,見過了多少君侯卿相,有哪一個肯納人之諫,改惡從善呢?既然連自己也做不到的事,為什麼要強求冉求做到呢?這是多麼的不公平與不合理呀!……想到這裡,孔子深感內疚與不安,自己真是老糊塗了。

  第三十五章 柳下盜蹠 怒斥孔子

  這一日,孔子正和幾個弟子在泮池邊詠詩誦文。溫熙春風,掠擾在人們臉上,吹皺了綠錦似水面。幾隻白鵝從岸上鑽進水裡,筆直地向池中劃去,然後它們把細長的脖子探入水中,尋覓著魚蝦。子張早已心不在焉了,他看看大家都在埋頭學習,便捅了捅身邊的子夏說:「噯,我到那邊去摸幾條魚來。」子夏拉住子張道:「那怎麼行,夫子又該批評你了。」

  「沒事,不讓他看見,一會兒就來,你沒聽見夫子這幾日夜夜咳嗽嗎?弄幾條魚補補身子。」說著他貓著腰走了。

  四月的池水還是很冷的。正是所謂乍暖還寒時節。子張咬著牙,控制著身子的冷戰,摸起魚來。還算碰巧,不到二刻時就摸到三四條半尺長的白鰱魚。他用衣裳兜著活蹦亂跳的魚,喜氣洋洋地跑回來的時候,猛一抬頭發現孔子兩束嚴厲的目光射向自己。「我,我,夫子,我摸幾條魚,給您補身子……」子張囁嚅地說。

  「快把魚放回水裡去!」孔子那聲音是不容置辯的。

  子張很不情願地把魚放回水中。

  孔子凝視著水面說:「你們覺得我小題大作,太認真,太過分了,是不是?怎麼不說話?子張你自己說呢?」

  「噯,噯,夫子,都是我的不是。」

  「你們說呢?」孔子把目光投向了眾位弟子,孔子見大家無人作聲便道:「你說吧,子夏。」

  「我恐怕說不好,再請夫子指教。竊以為春回大地,萬物始生。仁人君子應憐其弱小,助其茁壯,不該肆捕虐殺。」

  子夏說完,小心謹慎地低下頭。孔子高興地說:「子夏所言甚是,然所言尚淺。仁人之心,仁者之政,澤披原隰,光照萬物。仁可以推己及人,以至萬物,愛物及類。竭澤而漁,則龍不至焉,殺雞取卵,則鳳不翔焉,近聞世人曰:仁發乎其內,禮施乎其外,此乃登堂之論,未入室也!人為一體,內外相契,仁人之行必有禮、履禮之人必仁心,不可強為內外之分也!」孔子說到這裡停下了,望著弟子們,象往常一樣,他希望聽聽弟子們的意見。

  「看,那邊出什麼事了!」大家向東看,只見一群群人落難逃荒似地向魯國奔來。「看看去。」孔子招呼著弟子向大道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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