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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季康子呷了一口茶,抿了抿厚嘴唇,將雙眼睜得稍大一些說:「顓臾地處東蒙山下,鄰近多山,為劇盜嘯聚之所,出沒無常;費邑富家,時遭盜劫,不得安枕,將謀遠避。為保民安全起見,不得不伐顓臾,以絕盜蹤。」

  冉求聽季康子說得似乎有理,不再提出異議,只是為難地說:「倉廩空虛,軍費不足,如何敢興師動眾呢?……」

  季康子的雙眼又眯成了一條線,臉上彌漫著陰雲,拖腔拉調地說:「冉將軍,您身為季府總管,難道還需肥給你想辦法嗎?你就不會改丘賦為田賦,以充倉廩嗎?」季康子又將改革的精神敘說了一遍,讓冉求去具體實施。

  季康子像他的父親、祖父一樣,只要拖長腔調說話,便是在責備,在下命令,便是勿需置疑,無相商的餘地。冉求兩為季氏家臣,這點常識還會不知道嗎?於是唯唯應命,開始作那討伐順臾的籌備工作。第一步自然是解決「倉廩空虛,軍費不足」的問題。冉求不愧是孔門弟子中最多才與藝的一個,經過一段煞費苦心的思索,擬訂出一分改丘賦為田賦的計劃交季康子審批。季康子閱後大加讚賞,稱頌不已。

  魯國一直實行的是丘賦(實行每一個丘出一定數量的軍賦)之法。「丘」是一個行政單位,「方裡為井,四井為邑,四邑為丘。」每一丘根據其田地和財產,每年出馬一匹,牛三頭。現將田地與財產分開,各為一賦,所以叫作「田賦」。改成「田賦」之後,每一丘每年要出馬二匹,牛六頭。其實質就是農民將增加一倍的負擔,季氏將增加一倍的收入。

  聽了季康子的讚譽,冉求沾沾自喜。因為自己又為季氏立了一功。但令冉求難堪的是,季康子命他將伐顓臾和改田賦的事一併去與孔子商議,因為孔子是國老,有了他的支持,實行起來就會容易得多。

  冉求來到杏壇,拜見了夫子,說明了來意。孔子說:「求啊,此乃你之過失!當初先王封顓臾于東蒙山下,使主旅祭,且在魯疆之內,乃社稷之臣,何用征伐呢?」

  冉求頗為委屈地說:「此乃季氏一人的主意,求並未與謀。」

  孔子歎息說:「魯之邦域已被三家瓜分,季孫氏取其二,孟孫氏與叔孫氏各取其一,只顓臾為附庸,尚算公臣,季氏又欲霸為己有,不嫌過分嗎?求啊,你乃季氏兩代家臣,肥且倚你作心腹,你又有大功于季氏。安有不與謀之理?昔周任雲:『陳力就列,不能者止。』周任乃古之良史。這兩句話是說,人臣在位,應盡力陳辭進諫;諫而不聽,應去其位。臂如瞎子用人引路,跌倒不相扶,蹈險不引避,引路者何用呢?又如虎逃出欄外,珠玉壞於匣中,豈不是看管人之過失嗎?」

  冉求說:「顓臾城固,且近季氏費邑,如今不取,必為子孫後患!」

  「求已不打自招矣,伐顓臾原為私室,怎說你未與謀呢?」

  冉求低垂了頭。孔子繼續說:「丘聞有國有家者,不患民少,只患不均;不患貧困,只患不安。因為均則不會貧乏,和則不會民少,安則不會滅亡。遠方之人不服,宜修義德,遠人自來。如今你相季氏,遠人不服,不能招來;疆域分崩離析,不能保全,卻謀動干戈。吾恐季氏之患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矣!」

  談到田賦問題,孔子說:「丘非富家兒、理財家出身,不懂田賦。」

  冉求說:「夫子前為魯司空,別五土之性,使全國無荒廢之田地,如何說不是理財家呢?如今身為國老,國家政事,待夫子一言而定,何故不發一言呢?」

  冉求懇求再三,孔子只是不答,弄得那冉求留也不是,走也不好,處境十分尷尬,只是恭立一旁,動也不動。孔子徐徐地說道:「君子施行政事,需合禮法,然後頒行。苟有施與必求厚,行事無偏倚,取賦但求薄,魯國舊有丘賦之法足矣。若然不合禮法而妄行,貪得財利而無厭,那麼,雖分田財各為一賦,百姓無法負擔,取者尚嫌不足,這便如何?季氏欲行合法的政令,周公之典法尚存,何必問丘?若欲逞私意妄行加賦,何必來訪問我呢?求啊,你專為季氏聚斂私財,公室田地,半數已歸季氏,欲壑難填,何時是個盡頭呢?」

  冉求此番拜訪夫子,不僅沒討得一言半語的支持,反而遭到一頓訓斥,灰溜溜地離去了。

  孔子講的一番話,對冉求的一番訓示,在道理上也許是對的,但在實際上卻是行不通的。季氏掌權執國,專橫數代,一意孤行,哪裡是冉求所能左右!冉求,家臣而已,孔子對冉求的要求是有些苛刻了。眼下的冉求,頗似風箱中的老鼠——兩頭受氣,師命難違,季氏的話更不敢不聽,常言道,端人家的碗,受人家的管呀!冉求回到季康子身邊,自然不能將夫子的意見,夫子的話和盤托出,他必須委婉地周旋,以維護夫子的情面,以維持夫子與季康子之間的關係。難啊,冉求!……

  即使孔子當著季康子的面引經據典地侃侃而談,怕也無濟於事,所以季氏還是遵照自己的意願,為所欲為。

  第二年春天,風和日麗的一個早晨,孔子出城訪問一位老友,磋商編纂「六藝」過程中所能遇到的諸多問題,公良孺駕車,後邊還跟著顏回、子夏、商瞿等三、五個弟子。

  按時令已到清明,城外該是千山噴綠,萬樹滴翠,百花爭妍的時節,原野裡的越冬小麥亦該鬱鬱蔥蔥了。然而,此時的曠野卻像一個懶婆娘,剛剛睡醒,正在揉著惺松的眼睛。車子來到一座村莊,殘垣斷壁,整個村莊和人們的面容,仿佛都罩上了一層灰濛濛的霧,面目不清,顏色暗淡。突然,村裡的主事邊敲銅鑼邊高聲喊著從村頭走來:「眾位鄉親聽著,宰府總管冉將軍有令,從今爾後,改丘賦為田賦。今年每家需再交糧五鬥,錢三百,兩丁抽一,攻打顓臾。違令者嚴懲不貸!」

  他的身後,跟著一群如狼似虎般的士卒。

  村裡的破廟前張貼著一張漿跡未幹的告示,一群衣衫襤縷的老少正在圍觀,一個青年和幾個面如土色的老漢正愁眉苦臉地蹲在地上歎氣。

  「青黃不接之時,何處去湊這五鬥穀子啊!」一個長者長籲短歎地說。

  「倘若咱村再抽丁,往後有誰下地幹活呀!」一個中年人說。

  「這豈不是將人往死路上逼嗎?」那個青年用拳敲著土牆說。

  「唉,說這些有何用處呀!」長者說。

  看了這場景,目睹這諸多面孔,聽了這許多議論,孔子的心很覺沉重,仿佛有無數的刺芒在戳他的背,在刺他的心。這些可憐的、衣食不得溫飽的農民似乎都在以敵視的目光注視著他,在責備他的過失,他不敢抬頭看這些懷有敵意的臉。這樣的心境是無法訪友,更無法探討知識和學問的,於是他命駕車的公良孺調轉車頭,返回府去。同行的弟子,有的理解夫子的心境,有的則感到驚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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