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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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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何出此言,為人臣者,理當如此!」季康子與孔子攜手並肩,邊走邊說。 他們步入那間空曠的議事廳,這裡的一切,孔子是熟悉的,目睹眼前的景物,心中難免要翻騰起許多不愉快的往事,但孔子卻壓抑著它,平息著它,儘量不讓它翻起波浪。 季康子與魯哀公不同,他有許多事要請教孔子,只是孔子風塵僕僕地剛剛歸來,又偌大的年紀,不便把所有的問題一古腦端出來,便先撿一兩件重要的問題請教。他問孔子說: 「請問孔老夫子,如何才能治理好政事呢?」 孔子回答說:「政者,正也。塚宰率先行正路,百姓誰敢肆行偏邪呢?」 正說著,冉求來報告,說昨夜盜珠寶的人查到了,是府中的一名軍卒。季康子聽了冉求的回報,連想也不想一下,便不耐煩地做了一個砍頭的手勢。 這夥手掌權柄的人,殺死一個人真比踩死一隻螞蟻都隨便。難怪冉求在相府八年,也將權柄看得如此重要,權便是一切呀! 冉求毫不感到季康子的決定有什麼不妥之處,應了聲「遵命」,便要去執行。 「請問塚宰,該軍卒犯何彌天大罪?」孔子插言問道。 「實不相瞞,」季康子苦笑著說,「近日府中常出盜賊,昨日,一軍卒竟盜我傳家之寶,故而殺他,以儆效尤。」 孔子求情說:「請塚宰看在孔丘面上,饒他一命吧。」 季康子微露不悅地說:「殺掉無德者,親近有德者,不正是君子之舉嗎?」 孔子說:「塚宰治理政事,何必用殺呢?塚宰自己盡做好事,百姓亦會效法。君子之德是風,小人之德是草,草隨風倒,婦孺皆知,難道塚宰還會不曉得嗎?」 孔子只顧侃侃而談,沒有注意到季康子已經怒容滿面了。或者他根本不屑一順,他不會順情說好話,更不會阿諛奉承,討人歡欣,他對誰都出於一片至誠,從來不會隱瞞自己的觀點,想說什麼,就直巴巴地說出來,不管你願聽不願聽。他繼續說:「凡事在上而不在下,倘塚宰自己不貪求財貨,即使獎勵盜賊,豈會有人行竊?」 季康子再也忍無可忍了,拖長了聲音反問道:「是——嗎?」 季康子不滿時便是這樣一句口頭禪,這是從他的父親、祖父那兒繼承來的。大約是遺傳和基因的作用吧,季康子也像他的父輩、祖輩那樣過早地發福了,小小的老鼠眼,笑時眯成一條線,怒時也眯成一條線。因荒於酒色,臉上肌肉浮腫,皮色微黃,惱怒時便由黃而紅,由紅而紫,由紫而青,由青而白。現在的季康子的臉皮已經變得像窗紙一樣煞白了。他在品評、分析孔子這番話的含義,這分明是在說他季康子不走正路、貪財、不做好事。在魯國,誰敢這樣對他說話呢?國君敢嗎?他從小眼睛的細縫裡瞥一下孔子,長而黑瘦的臉,蒼白的鬍鬚,微微上翹著的嘴巴和一副剛毅而不屈不撓的神情,這一切都在表明他的不調和,莫非上天特意降下這樣一個專與掌權執政者作對的怪人嗎?季康子畢竟還算得上一個政治家,面對著這位有著三千弟子的三朝元老,只好自己熄滅心頭的怒火,吞下幾分「委屈」。他的臉皮開始變紅了,他的眼睛睜大了,頗顯大度地對冉求說:「既然孔老夫子求情,就饒他一命吧。死罪能免,活罪難饒,將他盜珠寶的左手剁掉,逐出門去!」 這是孔子六十八歲那年發生的事。孔子自己曾經說過:「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亦即在「三十而立」的基礎上,達到了他自己認為是最後的也是最高的發展階段。所謂「耳順」,所謂「從心所欲,不逾矩」,就是在思想上、學問上、品德修養上達到了十分成熟的地步。然而,孔子並非不真正瞭解人生與社會,從古到今,有幾個人喜歡聽壞話呢?有幾個當權者喜歡別人批評他,反對他呢?真是微乎其微呀!這就註定了孔子無法與季康子合作,他堅守自己的政治貞操。 自古以來,政治家多具有演員的才幹,既喜怒無常,又善於控制自己的感情,季康子就是這樣的一位政治家。他迅速轉怒為喜,轉恨為親、為愛、為尊,主動地轉移了話題,向孔子討教治國之道。因為,孔子畢竟是舉世聞名的聖人,「尊賢」、「禮賢」這是政治家的美德,他要超過自己的父輩與祖輩。孔門三千弟子,人才濟濟,這是一股很強大的政治力量,猶若滔滔洪流,魯國這只在風雨中飄搖的小舟,還需這洪流的馱載與推動。因而,他不能意氣用事,他必須寬宏大量,腹能撐船。 季康子迅速地冷靜下來,他睜圓了眼睛,滿臉堆笑地問孔子道:「孔老夫子力倡『仁政』『德治』,莫非是不要刑罰的嗎?若盜賊蜂起,逆民暴亂,不施以刑,如何平治呢?」「率先行正路」、「不貪財貨」、「盡做好事」,這些話孔子只是就一般道理而論,並非實有所指,更非專指季康子而言,所以,季康子的不悅,惱怒,實在是輕浮、過敏與心虛。孔子在外十四年,周遊十多個國家,見過各色各樣的人物,自然不會將季康子的這一番並不精彩的表演放在心裡,他從容鎮靜地回答說:「丘倡導以仁化民,以德治天下,並非廢除刑罰。治國,當寬猛相濟。政寬則百姓慢,慢則當懾以猛;政猛則百姓苦,苦則施以寬。寬以濟猛,猛以濟寬,寬猛相濟,則政和而民服了。《詩經》雲: 『民亦勞止,(人民不停地辛勤勞動,) 汔可小康。(庶兒能實現小康的理想。) 惠此中國,(先施惠于中原人民。) 以綏四方。(再傳播于東西南北四方。)』 這是說政猛當施以寬。又雲: 『毋縱詭隨,(且無放縱奸詐善變之徒,) 以謹無良,(莫讓不善之輩猖狂,) 式遏寇虐,(盜賊歹徒需繩之以法,) 慘不畏明。(人民才有明確的方向。)』 這是說政寬當懾以猛。又雲: 『柔遠能邇,(遠近的人民俱都安居樂業,) 以定我王,(我王的天下安定盛昌,) 不競不絿,(沒有爭逐,沒有急躁,) 布政優優。(政清民和一派繁榮景象。) 百祿是道。(福壽安康,道路寬廣。)』 這就是說政和則民服。」 季康子聽罷,肅然起敬,方才的一場不愉快的心境俱都煙消霧散了。孔老夫子確實名不虛傳,單就這一席「寬猛相濟」的理論就是自己聞所未聞的,以此執政治國,定會收到「政和民服」的效果。心爽則話必多,季康子向孔子說了許多恭維溢美之辭,設便宴為孔子洗塵,然後命冉求駕車送孔子回府休息。 照此看來,季康子與孔子該同心協力共治魯國,彼此配合得十分默契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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