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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然而,家鄉的巨變,卻不能不使他傷情。記得當年旅齊兩年,狼狽歸來時,賢惠的妻子是那樣熱情地接待他,知情地體貼他,溫存地撫慰他;夾谷會盟凱旋歸來時,當夜,美麗的妻子是那樣的狂熱,那樣如醉如癡,躺在他的懷裡撒嬌,使出了一個妻子所能使出的一切解數,抒發對他的慶賀、崇敬和愛戴之情,使他幸福與陶醉。而今歸來,人去室空,他面對孤燈,孑然一身。可憐的跛腳哥哥伯尼也去世了,當時自己是得到了消息的,但卻未能趕回來弔孝。早期的學生,那「三桓」之一的孟懿子也去世了。往日的親友,故舊,俱已老的老,亡的亡了。往日的杏壇,弟子往來如雲,而今卻一片荒蕪,蕭條冷落。整個孔宅,因年久失修,牆坍壁殘,一派衰敗景象……

  這就是東方哲人追求一生所得到的結果,這就是一個聖賢所落的可悲下場。然而,孔子卻絲毫也不懷疑自己所追求的目標,絲毫也不後悔自己所走過的道路,絲毫也沒有動搖「仁政」「德治」的政治理想。他自己業已風燭殘年,看來難以實現夙願,但他堅信,他的弟子們,或者更遠的後人,定會有人去努力實現它。在經濟上,他近乎一貧如洗了,但他卻並不悲哀,他為自己有那麼多賢弟子而感到驕傲和自豪,這是他的寶貴財富,他是世上最大的富有者,怎樣的貴族,怎樣的富翁,怎樣的萬貫家私能抵得上他一個顏回,一個子路,一個子貢呢?弟子中定有若干人繼承自己的事業,治國平天下,使天下的億萬人都過上安逸幸福的生活,到那時,自己將含笑於九泉……

  孔鯉與子思走了過來。孔鯉將一件風衣披在父親的身上,說:「父親,夜已深了,小心著涼,請回吧!」

  「祖父旅途勞頓,該早些休息了。」這是子思那稚嫩的聲音。

  這次歸來,最使孔子感到快慰的就是子思,他長得細高挑,白淨臉,眉清目秀,真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材。特別是他那聰明穎悟的程度,遠遠超過了他的父親。孔子曾考問過他的學識,小小年紀,竟然通曉了「六藝」。人無不將希望寄予後代,看到自己的事業後繼有人,孔子怎能不由衷的喜悅和高興呢?這是他晚年最大的精神安慰!……

  「是呀,夜深了,你們也該早些休息了!」孔子似在自言自語地說。

  孔鯉上前攙扶著孔子,子思牽著祖父的手,往回走去……

  第二天一早,冉求便來請夫子了,他要陪夫子去拜見季康子與魯哀公。他今天特意穿了一身華麗耀眼的服裝,春風得意,躊躇滿志。事實果然像歸國時夫子所預料的那樣,季康子對他不是「小用」,而是「大用」,使他有了施展才幹的機會,在這次對齊戰鬥中立了大功。他知道,自己的一切成就都應該歸功於夫子的教誨。夫子滿腹經綸,德高望重,有功于魯,如今回來就是三朝元老了,說出話來,誰能不聽?自己頗得季氏信任與重用,再把年輕有才幹的同學任用起來,那麼,夫子奔波一生所追求的理想就可以首先在魯國實現了!他今天特意打扮得這樣漂亮,一則表示對夫子的敬重,夫子一向是講究儀錶的;二則表示自己的喜悅與興奮,告訴夫子自己的處境與心情;三則表示自己的理想、願望與決心;四則向季氏與國君表明孔門師徒不同凡俗。

  孔子已經八年不曾見過冉求了,冉求是弟子中最全才的一個,這一點夫子是放心的。孔子在衛聞聽冉求對齊作戰立了大功,心中自是無限欣喜。但正如常言所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冉求本來就有趨炎附勢的毛病,又做了八年季氏家臣,而且頗得季氏的賞識與重用,據南宮敬叔說,季康子是個極重權勢的人,冉求如今會變得怎樣呢?於是孔子有意問冉求說:「求啊,為師離國多年,國內情況一無所知,不知應該首先拜見誰人?」

  「自然應該首先拜見季氏。」冉求理直氣壯地說。

  「這卻為何?」孔子故作不解地問。

  冉求說:「夫子榮歸故里,全賴季塚宰力主,又親派使者攜厚禮往請。季塚宰禮賢下士,天一亮即令求來請夫子過府相見……」

  孔子說:「丘此番歸國,莫非國君是反對的嗎?」

  冉求說:「是季塚宰先提議,國君方表示贊同。雖說夫子離魯十四年,然魯國依舊權在季氏,國君,傀儡而已。」

  孔子很嚴肅地說:「儘管如此,仍需首先拜謝國君。君臣父子,各有名份,豈可顛倒!為師萬不能廢棄祖制,不見國君而先拜上卿!」

  冉求暗暗噓了一口氣,數年不見,夫子竟還是如此之「迂」。夫子如此拘泥古禮,歸魯何以立身?夫子到處碰壁,討人嫌棄,與事無補,與己無益,為什麼就不知回頭,不知總結教訓呢?古禮、祖制,難道這一切都是不可更改的嗎?周禮是什麼?周禮是周公所制定,難道周公是完美無缺的嗎?周公的時代已經過了近六百年,難道周公是未卜先知的神靈嗎?依冉求的看法,權柄才是最重要的,有了權柄便有了一切,失去了權柄便失去了一切。要在這個社會上生存,就要首先依靠手掌權柄的人,然後自己獲得權柄,只有這樣,才能談得上施展抱負,實現理想。夫子是無所不知的聖哲,但為什麼碰得血流滿面也不知道回頭呢?明明是死胡同,卻硬要往裡鑽,既然繞道亦可以達到目的地,為什麼偏不繞道而行呢?

  孔子是何等聰明的人啊,如此長期沉默,自然早已看透了冉求的心思,說道:「冉求啊,孔門弟子中,你是最多才多藝者,然千里馬之可貴,不在其力,而在其德也!」

  這一句話極大地傷害了冉求的自尊心,但他只是一震,並不反駁。他與子路不同,不管夫子怎樣說,總是表示沉默。夫子說得對的,他就遵照去辦,說得不對的,也是洗耳恭聽,心中有數也就是了,不像子路那樣經常與夫子爭執、頂撞,自討沒趣。記得八年前自陳歸魯前,自己曾向夫子提出說:「弟子非不愛夫子之道,乃力不足也。」夫子曾嚴肅地批評說:「力不足者,半途而廢也。而今汝先劃定一圈,困住自己不想逾越,這難道是力不足嗎?」這算是多嘴多舌的一次,討了個沒趣,從此,他永遠記住這個教訓。既然夫子執意先拜謝國君,只好趕忙駕車,共赴魯宮。

  魯哀公是比他父親更昏庸的無能之輩,既然同意季氏以厚禮將孔子請回來,就應該委以重任,充分發揮他的作用;既然深知孔子博學多才,滿腹韜略,就應該向孔子問政,請教治國的道理,然而,他卻什麼也沒有想,什麼也沒有打算。因而,當孔子先來拜謝他時,他只感到心裡很高興,大有受寵若驚的樣子。按當時的慣例,國君見了賢人是要問政的,但哀公既然毫無準備,心中沒有什麼題目,只好禮儀性的隨口問道:「請問夫子,何為則民服?」

  孔子回答說:「啟奏國君,選用正直之人,置於邪曲者之上,則民服;選用邪曲之人,置於正直者之上,則民不服。」

  「那麼,何為正直之人呢?」哀公頗感興趣地跟問,臉上堆滿了笑容。

  孔子解釋說:「見利而思義,見危而獻身,安貧而樂道,不食諾言者,是為正直之人。」

  「說得好,說得好啊!」哀公連連點頭說:「不過,如此正直之人,何處去尋啊!……」

  因哀公胸中無政事可詢,二人竟無話可談,孔子只好起身告辭了。哀公說:「請夫子今後常進宮指教?寡人仍封夫子為大夫。」

  從此以後,大概恢復了孔子「俸粟六萬」的物質待遇。

  出了魯宮,冉求又駕車來到了塚宰府,季康子早立在府門前恭候,見冉求扶孔子走下車來,忙步下臺階施禮說:「夫子遠道歸來,肥未能造府探望討教,竟勞夫子大駕,實在是罪該萬死!」

  當政的季康子這次「以幣(幣同帛,古人相互贈送禮物的總稱)迎孔子」,尊為國老,既為了適應當時各國諸侯競相「禮賢」、「養賢」的風尚,更為了借用孔子的文韜武略,滿腹經綸,借用孔門弟子的文武幹才來進一步控制魯國的政權,使魯國復興,不再受強國的淩辱,因而他決定對孔子採取恭親懷柔的政策,所以對孔子異常恭敬和親熱,舉止言談均彬彬有禮。這對「吾非匏瓜,焉能系而不食」,一心要作一番事業的孔子來說,自然很有吸引力。孔子忙還禮說:「丘已老朽,無德無能,何勞塚宰如此敬重!」

  季康子笑得兩眼眯成了一條線,說:「夫子乃三朝元老,國之重寶,肥理當敬若尊長!」

  孔子解釋說:「塚宰以重禮迎丘歸國,使丘結束了十四年之久的流浪生活,得以落葉歸根,恩重如山,丘當獻有生之餘力以報知遇之恩。然丘不敢越禮,故先拜謝國君,後謝塚宰,還望塚宰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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