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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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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衛國大夫孔文子要發兵攻打他的女婿太叔疾,問策於孔子。孔子仍用幾年前衛靈公欲伐蒯瞶向他問策時的對答回答了孔文子。他說,自己只學過文事,沒有修過武事。孔子在衛國做了「公養之士」,衛出公從不問政,自己只有給弟子們講學,準備整修「六藝」,很感無聊。當初衛靈公欲伐其子蒯瞶,如今蒯瞶時刻都在想借晉兵回國奪取君位,而其子衛出公又依靠齊國的力量,堅決拒絕其父歸國,現在執掌國政的孔文子又在攻打他的女婿。像這樣的國家,會有什麼出息呢?自己呆在這裡,還會有什麼作為呢?於是立即命令弟子駕車,準備離開。他說:「鳥能擇木而棲,木豈能擇鳥?」孔文子得到消息,忙趕來賠禮道歉,苦苦挽留,才沒有立即走成。 一天,孔子正欲給弟子們講學,弟子們眾星拱月似地將夫子圍在中間。孔子打量著每一張熟悉而可親的面孔,唯獨不見司馬牛。孔子正四處環顧,突然,司馬牛邊跑邊喊地闖了進來:「夫子——!」 師生的目光一齊轉向了司馬牛,只見他淚痕滿面,泣不成聲地說:「夫子,石頭他……」 孔子忽地站起身,忙問:「石頭恩人他怎麼樣了?」 司馬牛嗚咽著說:「他,他病故了!……」 孔子的手顫抖著:「快,快,快領為師去看看!」 破舊狹小的茅屋裡,地上躺著蓬頭垢面僵硬的石頭,他衣衫襤褸,面無血色,赤著灰黑的腳,身上蓋著一張破席片。 孔子跪拜在地,酸楚地說:「恩人啊,你如何落到了這步田地……」 司馬牛抽咽著說:「蘧伯玉大夫生前待他甚好,自蘧大夫去世後,便連糊口的差使也沒有了……」 「恩人在上,受孔丘一拜!」孔子恭恭敬敬地行著大禮。隨行弟子們也一齊跪拜在地。 孔子說:「顏回啊,快將為師的馬去賣掉!」 顏回說:「夫子,你欲……」 「我欲禮葬石頭恩人!」孔子堅決地說。 顏回為難地說:「夫子,依禮大夫不能無車。再者,吾輩將不知奔波何方,路途遙遠……」 孔子果決地擺擺手說:「勿需多言,若無恩人冒死相救,我等早做了桓魋的刀下之鬼,豈有今日!」 正在抽泣的司馬牛忽然暴跳起來:「我去宰了這個衣冠禽獸的魔王!」 司馬牛轉身便走,子路忙將他抱住。 司馬牛掙脫著,猛地撲到石頭身上:「石頭恩人,司馬家對不住你呀,逼得你有國難投,有家難奔,客死異國他鄉……」 子貢拉過顏回,低聲說:「師兄,請遵師命,快去將夫子的馬賣了吧。」 「夫子偌大年紀,怎能長途跋涉……」顏回依然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子貢說:「賜將為夫子買兩匹更好的馬來。難得夫子的一片情義啊!」 正在這時,有人來喊。原來季康子派遣的三位使者來到了帝丘。 孔子離開了祖國,在外到處奔波了十四年,目的在於實現「仁政」「德治」的政治理想,結果卻是到處碰壁。如今已經六十八歲了,時時都在思念故土,懷念父母之邦。既然在衛無所作為,魯哀公與季康子又派使者來請,真可謂是如願以償了。歸心似箭,他一刻也不想再呆下去了…… 孔子將弟子們都召集起來,說明歸意。凡在衛國出仕為官的,願留下的可以繼續留下,不願留的,可以一同歸魯。孔文子和衛出公死活不肯放子路與高柴離去,萬般無奈,二人只好留下。師生相依為命十四年,這是風雨飄搖的十四年,同舟共濟的十四年,歷盡了艱險與淩辱的十四年,吃盡了千辛萬苦的十四年,一旦要分手,真是難分難舍。特別是孔子對子路,他想起了子路的許多往事,許多好處。例如有一次,自己在衛國患了重病,一連幾日水米不進,昏迷不醒人事,弟子們都認為自己將一命嗚呼了!有的請醫,有的煎藥,有的占卜,有的祈禱,有的流淚,子路竟努力地張羅起後事來了。他令有若做自己的家臣,想方設法積累資金,一心欲將自己的喪事辦得隆重些,排場些,足見他的一片誠心。而後來,自己的病竟漸漸地好了起來。當恢復了健康,談及此事時,自己竟斥責子路說:「吾本無家臣,為何要讓有若做吾之家臣呢?此欺誰?欺天嗎?喪禮何必隆重,吾與其死於治喪的家臣之手,何如死於二三子之手,難道二三子能棄吾屍於野而不葬嗎?」他最擔心子路的安危,諄諄告誡說:「由啊,你好勇過人,當此衛國多事之秋,你應甘居人後,勿需奮勇爭先。」 子路卻不同意夫子的意見,他表態說:「食君之祿,必當忠君之事,豈能甘居人後呢?」 因子路與高柴有公務在身,官差不自由,便先告辭離去了。孔子望著子路與高柴的背影,默立良久,然後歎息著說:「由與柴並仕衛國,一旦衛國有亂,柴可安然無恙,由則難保其身矣!」 子貢問道:「夫子何發此感慨?」 孔子心情沉重地回答說:「從其二人平日性情和行事可以預料。柴外貌若愚,內心精細,且能深明大義,頗有明哲風度,遇到危難,定然能經權擇用,從容避害;由天性好勇,素性率直,只知一意孤行,不肯思前想後,頗似一魯莽漢,遇到危難,只知勇往直前,定然蹈殺身之禍。」說完,又長歎一聲。 母親的懷抱是溫暖的,祖國的土地是芬芳的;飽受委屈的孩子,撲入母親的懷抱,必然放聲痛哭;飽經憂患的赤子,踏上祖國的土地,則感到甜蜜與幸福,感到安然與踏實;燕雀歸林,即刻感到了巢穴羽毛的柔軟,聽到了幼雛的歡歌;漁人歸港,一眼便瞥見了翹首仰望的父母與妻小,感觸到了草棚茅舍的溫馨。孔子一踏上祖國的土地,頓時感到心曠神怡,仿佛突然年輕了許多,變成了少年,得了神通。他只覺得祖國的紅日比異國他鄉的既大又圓,就要將人炙化;祖國的風是和煦的,多情的,不斷地撫摸著自己的面頰,撕扯著自己的衣襟,一個勁地往自己的心窩裡鑽;祖國的空氣是清新的,濕潤的、像蜜一樣甘甜;祖國的山是青的,水是綠的,林木是蒼翠的,似乎正在往下淋漓著一滴一滴的綠油;祖國的每一個人的面孔都是和善的,目光是柔和而多情的。 他解開胸襟,拿出那包泥土,又奉還給了祖國的大地。他又想起了那棵刺疼了腳面的蓬草,不知現在已飄落到何方去了,是否墜入了泥潭,變成了污垢?而自己卻已回到了故土,就要與家人團聚,似乎自己的命運,自己的歸宿,要比蓬草強些。十四年的時光,這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不過是一滴水,而在人生的旅途中,卻是如此的漫長啊!世事動亂,瞬息萬變,他的闕裡,他的孔宅,他的杏壇,他的親友,他的故舊,該是怎樣的呢?他恨不能插翅飛回故居,與親人團聚…… 入夜,孔子獨自一人在杏壇周圍徘徊,空中有細紗似的薄雲在飄浮,一輪明月,捉迷藏似地時隱時現,朦朧的月光透過茂密的杏林篩於杏壇,一切尚隱約可辨。孔子撫摸著一棵棵銀杏樹,離去時只有碗口那麼粗,苗條條地直往上鑽,樹皮呈黃綠色,光滑滑、油膩膩的,用拇指輕輕一掐,便淌淚似地往外流著綠色的液汁。而今,樹已合抱,樹冠若傘,樹皮疤疤擦擦的,像厚厚的魚鱗老繭。時光易逝,連這些銀杏樹也都已經變得蒼老了。一陣涼風掠過,樹葉飄飛,最後落到了樹下,躺在那兒一動不動了。落葉歸根,自己總算是回來了,沒有客死異鄉,這是值得快慰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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