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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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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師徒一行終於到達了負函,見到了葉公。孔子與葉公雖說並非知己,但畢竟不是初次相見,且彼此仰慕,一旦相見,便促膝傾腸,相互切磋。孔子說:「吾公治理負函,事事公開,慎刑罰,薄賦稅,萬民稱頌,奉若神明。真乃可敬可賀!」 葉公謙遜地說道:「夫子過獎了。梁不過遇事公開,聽論無私,以直道對待百姓,故而負函民眾皆率直無私。有一少年,其父攘羊,羊主查究,少年率直出面作證,證明羊為其父攘竊,並已入市脫售。少年直躬無私,人人稱譽。」 孔子說:「吾黨之直者,並非如此。持躬順乎天理,合乎人情。父為了隱惡,子為父隱惡,雖不求直,直在其中。古訓:『子不言父過。』子證父攘羊,違反天理人情,雖直不足取。」 葉公聽後,很不以為然。停了一會,問道:「梁自知才智不足,不敢入朝為官。請問為政之道,應該若何?」 孔子回答說:「為政者當正心修身,施惠於民,使近者悅服,遠者來歸。譬如北辰,高掛天空,眾星環繞。居上位者能以德為政,便可不動而化民,不言而民信,無為而國治;所守雖簡而能禦繁,所處雖靜而能制動,所務雖寡而能服眾。堯、舜、禹、湯、文、武,能得天下,無不如此。」 葉公忙解釋說:「梁僅為一縣之主,德薄力微,絕無得天下之野心。只為吳、楚結怨,國社覆亡,幸而天不滅楚,有申包胥借得秦師,挽回天意,昭王才得以複國。然而楚府庫中之珍寶,兵甲等,被吳軍擄掠一空,元氣至今未複。梁身為大夫,名為將軍,常患吳兵再臨,危巢遇風,故隱憂在懷,不顧冒昧,敢向夫子求教,專為圖存,絕無他意。」 孔子讚歎說:「當世盛讚公賢,名不虛傳。可惜不為昭王所重用,此乃昭王之失,非公之過也。至於吳、楚結怨,公患楚為吳所滅,實多慮矣。丘可斷言:楚無吳患,吳必先亡。」葉公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問道:「吳破楚滅越,威震東南,兵強將勇,府庫充盈,怎見得會先亡呢?」 孔子說:「公只見其外表,不曉其內裡。從外表觀之,誠如公言,然夫差親佞、好色、忘義、遠賢,四害兼具,豈有不亡之理!」 葉公懇求說:「敢請夫子明白指教,以安梁心。」 孔子解釋說:「伯嚭是嫉賢貪財的佞臣,夫差倚為心腹,是謂親佞。勾踐進美女西施于吳,寵冠六宮,是謂好色。子胥隻身逃吳,忠心報楚,運籌於幃幄之中,拼殺於疆場之上,為楚立下了汗馬功勞,堪稱忠勇冠時之名將,但因忠言直諫而為夫差所疏,是謂忘義、遠賢。桀、紂因此四害而失天下,難道夫差還能夠逃脫嗎?」 「夫子所言,令梁豁然開朗,如出洞穴之中。」葉公說,「夫子在魯,官為司寇,兼攝相事。敢問掌刑執法,該怎樣的呢?」 孔子回答說:「掌刑執法,民命所托,非同兒戲,力誡者有五。一誡不枉法。冤獄皆由枉法而成。遇有冤獄,細心審察,力為昭雪。二誡不徇私。若有徇私,則說項求情者紛紛而來,如何應付?不徇私,執法如山,王孫將相犯法與庶民同罪,說項求情者自絕。三誡不納賄。納賄即為貪財,為官吏之大忌。不納賄就是清廉自愛,秉公治獄,人民則愛戴若父母。四誡不慎刑。慎刑,就是謹慎用刑,不可屈打成招。不慎刑,就是濫用刑罰,使無辜百姓備受刑罰之苦,與心何忍?五誡不梗直。梗直,就是忠梗率直,鐵面無私,哪怕公侯將相犯了法,也要奏請君命治罪。不梗直,則有權有勢者犯了罪,不敢直奏,使他們得以逍遙法外,則天下必亂。此五誡乃掌刑執法之金科玉律。」 葉公聞聽,連連點頭稱是,讚歎說:「夫子教言,諸梁頓開茅塞!不知可有佐證之實例嗎?」 孔子說:「晉國的刑候與雍子爭田,訴訟到司理官叔魚那兒。論罪該在雍子,但雍子有女貌美,送予叔魚為妾,以求反罪。叔魚貪色受賄,曲斷罪在刑候,田歸雍子。刑候大怒,殺死叔魚、雍子於朝廷之上。正卿韓起向叔向問道:『此案罪在何人?』叔向回答說:『三奸同罪,輕重無分。雍子自知有罪,以女為賂求直;叔魚貪色反斷;刑候專殺,其罪相同。《夏書》雲:昏默賊殺,咎陶之刑也。雍子自知理曲,以賂求直便是昏,叔魚暗中收賂便是默,刑候殺人無忌便是賊。按刑律俱當斬』韓起依叔向之言,斬刑候於殿外,把雍子、叔魚暴屍於市。叔向堪稱執法無私的直臣。」 …… 孔子與葉公縱論天下時勢與治世之道,推心置腹,談得很是投機,不覺雄雞已唱頭遍。 經過這次暢談,葉公更加敬佩孔子了,但他卻不能完全理解孔子。第二天一早,子路獨自在庭院內散步賞花,葉公走上前去問道:「孔夫子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子路雖說是孔子早期的弟子,曾屢次棄官不做,追隨孔子多半生,而且在三千孔門弟子中,是唯一敢與夫子爭執甚至頂撞、耍脾氣的一個,彼此一向開誠相見,無所不談。然而葉公的問話卻也給他出了一個大難題。 早飯之後,子路獨自一人在臥室中默默地思考著這一考題的答案。 夫子像朝陽,似明月,他的思想放射著燦爛的光輝,照亮了許多人的心和前進的路。 夫子像藍天,似草原,他的情懷深邃曠遠,精深博大。 夫子像水晶,似清泉,他的心晶瑩、透明、清澈,沒有一絲瑕疵,不染一點塵滓,光明磊落,無私無畏。 夫子像刀鋒,似劍刃,他的洞察力是那樣犀利和深刻。 夫子像巨谷,若滄海,裡邊盛滿了豐富淵博的知識和學問,這知識像江河之水,丘巒之石,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夫子像一團熊熊燃燒著的烈火,無論誰靠近他,接觸他,都會被灼熱,被熔化。 夫子像波濤,似激浪,精力總是那麼旺盛,那麼充沛,從不知疲倦,永不會停息。 夫子像春風,溫暖,和煦,三十多年來,很少見他惡聲惡語地跟人說話。 夫子像一把萬能的鑰匙,他能夠循循善誘地打開每一個弟子的心靈。 夫子像一支射出去的箭,不回頭,不折彎,總是朝著一個認定的方向前進。 然而,夫子也很神秘,他的說和做似乎並不一致,例如,他說「君子大禍臨頭不恐懼,好事到來不喜形於色」,但當榮任大司寇、兼攝相事、參與國政、決定墮三都時,他都興奮異常,喜形於色;他說「親身做壞事的人那裡,君子是不去的」,但卻欲應公山不狃和佛肸的邀請而前往;他一向主張君子重德不重色,但卻應聲名狼藉的南子的召見,進宮去半天不出來。而這一切,他又有足夠的理由證明是正確的,使你無言以對。最使子路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像夫子這樣治國平天下的大賢大聖,為什麼竟會顛沛流離,終日棲棲遑遑,而不為當世所用呢?儘管在陳蔡絕糧時,夫子曾引經據典地給他講過許多道理,但在感情上卻一直轉不過彎來。 子路是個性格粗魯,頭腦簡單的人,他很少會靜下心來前思後慮地想問題,今天卻因葉公的一句問話而想了這許多。難道能將這一切都端給葉公嗎?他想概括地評價夫子,但這是他所無能為力的,於是他陷入了深深的苦惱之中…… 孔子回到臥室,見子路在凝神冥思,這是三十多年來朝夕相處所不曾見到的,很感奇怪,便問子路發生了什麼事情。子路如實地告訴了夫子。孔子聽後微笑著說:「由啊,你為何不告訴他:『孔丘為人,學而不厭,誨人不倦;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如此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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