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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子路說:「此乃狂人,夫子何必理會!」

  孔子說:「懷才不遇之士,佯狂以避世,非真狂也。」

  馬車在泥濘的道路上顛簸前行,孔子在車上正襟危坐,回味著這位「狂人」的嘲諷之歌。

  「鳳兮,鳳兮。」他在肯定自己是鳳凰,不同於一般鳥雀,更非烏鴉所能比。鳳凰是百鳥之王,它的最大特點是道德高尚,「鳳遇有道之時則現形,遇無道之世則隱身。」「何德之衰。」是在嗟歎嘲諷自己現形於無道之世,道德衰微。以往的事情過去不論,未來的事還來得及追悔。這是在告誡自己應該歸隱了。末兩句直言不諱地指出當今出仕為官十分危險,必須收束。這分明是諷諫之語,哪裡是什麼狂言!

  「夫子下車,欲與狂人做何交談?」子路突然問道。

  「探討當今天下時勢,詢問楚國情況。」孔子回答說。

  子路說:「他既為佯狂避世之士,豈肯與夫子並論天下時勢?」

  「『今之從政者殆而』是什麼?」孔子反駁說,「不問而自言,豈能不談?只是見解必異罷了。」

  子路又與夫子討論了一會天下時勢,估計葉公與楚昭王的為人,將可能遇到的情形……

  子路一邊與夫子交談,一邊驅車疾馳,竟忘記了辨認方向與路徑。不知行了多久,前邊一條茫茫蕩蕩的大河擋住了去路,河寬數丈,波浪滔天,那氣勢頗似三年前所見到的黃河。河上既無橋樑,又無船隻,要想渡過河去,除非插翅飛翔。

  突然,有一七十老翁身背漁簍,手提漁叉,從柳樹林裡走了出來,邊走邊唱著:「滄浪的水清呵,我洗我的帽纓;滄浪的水濁呵,我洗我的泥腳!」

  孔子正欲令子路前去問路,那老翁竟睬也不睬地唱著歌走遠了。

  不遠處,有兩個人正在肩並肩地拉犁耕地,其中一個魁梧高大,渾身汗津津的,身子彎得像張弓。另一個稍矮一些,但身廣體胖,褲腿挽過膝蓋,兩腳盡是泥巴。孔子讓子路過去向耕田的農夫打聽這條大河的渡口在什麼地方。

  子路奉命,順手將手中的韁繩交給了孔子,匆匆忙忙走了過去,恭恭敬敬地問道:「打擾二位老丈,請問此河渡口在何處?」

  兩位耕地的農夫聞聲直起腰來,用衣袖擦拭著滿臉汗水,打量著不遠處的車輛和人群,半天,那位大漢問道:「那位執轡者為誰?」

  子路回答說:「吾夫子孔丘。」

  大漢又問:「是魯之孔丘嗎?」

  子路說:「正是。」

  大漢說道:「魯孔丘號稱聖人,率弟子周遊列國,車轍足跡遍天下,他自知渡口所在,何必來問我等農夫!」

  子路又向滿腳泥巴的胖子深施一禮說道:「懇請長者指示此河渡口。」

  滿腳泥巴的胖子問道:「你是何人?」

  子路十分謙恭地說:「小子名喚仲由。」

  「是孔丘弟子仲由嗎?」胖子追問。

  「正是。」子路強忍著性子回答。

  滿腳泥巴的胖子說:「亂世哄哄,已遍天下,何人能夠治平?你與其追求避人之士,豈若從我等避世之士呢?」

  胖子說完,二人便躬身拉犁耕田,不再理睬子路。

  子路懊喪地回到了孔子身邊,原原本本地敘說了一遍。孔子悵然歎息說:「鳥獸不可與同群,若不同人群相交,又與何相交呢?倘天下有道,丘何需率爾等四處奔波,從事改革呢?」

  孔子命子路禦車沿河堤前行,行約三、五裡路,見有一座石拱橋橫跨河上,橋上行人來來往往,熙熙攘攘,子路揮鞭驅馬上橋,渡過河去。

  在異國他鄉行路很不容易,怕山,怕水,怕盜,怕迷途。不識路徑,需時時探問,有的告訴,有的不告訴,有的故意指錯。一天傍晚,孔子命子路前往探路,子路返回時,不見了夫子與同學的蹤影,四處打探,毫無消息。夕陽西下,炊煙嫋嫋,人回家,鳥歸巢,子路卻在曠野之中四顧徘徊。忽見一位老人,用手杖撅著竹筐,邊走邊吟。子路忙走上前去,躬身施禮問道:「老丈可曾遇見我們夫子?」

  老人回答說:「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孰為夫子?」老人說著,放下竹筐,扶著拐杖摘取籬邊的芸豆放到竹筐中。

  子路環顧四周,暮色蒼茫,空曠無際,不知哪兒有客店,不覺焦急起來。心想,這一定又是個隱士,以往的事實告訴了他,凡隱士待人都是冷若冰霜的,看來今夜是要露宿曠野了。但他卻並不離去,為表敬意,一直垂手立正,恭恭敬敬地站在那裡。老人仿佛看透了子路的心思,待將竹筐摘滿,便說道:「日沒天黑,你到何處去尋找夫子?前去數十裡方有客店,夜間行路不便,如若不嫌,且到老漢草舍去委屈一宵吧。」

  這自然是子路所巴不得的,忙上前拱手施禮說:「老丈慷慨借宿,仲由感恩不盡!」

  子路跟隨老人回到家中,只見室中陳設典雅,不像一般農家。老人一邊讓座,一邊喚出兩個兒子行禮相見,然後吩咐道:「立即殺雞具饌,招待遠方來客。」

  兩個兒子答應了一聲「是」,分頭準備去了。子路十分感激,忙致謝說:「失路之人,驚擾高士,已覺不安,只求留宿,怎敢破費老丈。」

  老人說:「既到茅舍,便是客人,農家素來好客,豈能讓客人受委屈!」

  這位老人自稱無懷氏,隱居田舍,自食其力。食糧是兩個兒子春耕、夏耘、秋收而得的;衣服是家人植棉、紡紗、織布、裁剪制做而成的;瓜菜是老漢在籬邊壟畔種植的;後院有欄圈,餵養著雞、鴨、豬、羊,可以任意宰殺;村外有池塘,養著魚蝦,可以隨時捕撈;老人深明醫理,遇到疾病,不用求醫問診。這樣以來,事事不求人,不與外人交往,省卻了許多應酬與煩惱,很覺安閒自在。

  老人陪子路閒談,只拉家常,不談國家大事。不大一會,老人的兩個兒端來了美酒佳餚,酒是自家的陳釀,菜肴是雞、鴨、魚、肉樣樣俱全。老人將子路讓于上座,父子三人相陪,輪番把盞,苦苦勸酒,只喝得子路醉醺醺,美滋滋。酒足飯飽之後,老人安排子路到客房休息。

  這一夜,子路睡得十分香甜,待一覺醒來,已經日上三竿。主人招待吃過早飯,送他上路,彼此依依話別。

  告別了無懷氏,費了許多周折,子路才找到了孔子一行。孔子盼子路正盼得心急火燎,忽見歸來,喜出望外,忙問:

  「由啊,昨夜何處安身?」

  子路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孔子聽後,說:「無懷氏乃避世高士,他既盛情待你,分明與丘有關。你快返回見他,代丘致敬仰之辭,並告以君臣之義,及丘訪問列國之苦衷。」

  子路奉師命返回無懷氏宅第,但家中只有一位老年婦人,她告訴子路說,丈夫攜帶兩個兒子遊山玩水訪友去了,少說三、五日,多則十多天才能回來。子路只好告訴老婦人,自己奉孔夫子之命特來致謝,然後告辭離去。

  原來,子路一走,無懷氏便預料到子路回去見到孔子,孔子必命他返回致意。孔子是濟世憫人的熱中客,自己是不問理亂的世外人,二者的處世態度針鋒相對,水火不相容。「道不同不相與謀」,呆在家裡,子路來訪,必然招惹許多麻煩,倒不如回避的好,至少圖個耳根清閒,於是便帶領兩個兒子出門訪友去了。

  聽了子路的回報,孔子感慨地評論說:「老者昨夜喚出二子與由相見,分明曉得長幼之禮不可廢。然而『率土之民莫非王臣』,君臣之義豈可不依?出仕乃士人之本分,似這樣以隱居為高尚,只顧個人潔身自好,不顧世態紊亂,亂世何時得治?蒼生豈能得救?雖生而與世何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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