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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原來,陳國貴族中,有親吳與親楚兩派。親吳派聽說孔子師徒應昭王之邀而適楚,怕孔子輔佐楚昭王,楚國更加強大,對其主子不利,於是派兵勇與囚徒圍困了孔子,迫使孔子改變主意,放棄赴楚的念頭。孔子一生,無論做什麼事,都是矢志不渝的,既然認定楚昭王是位賢明君主,昭王又派人來邀,豈肯回車返轍!然而,如今困在這深山幽谷之中,猶鳥處籠中,有翅難展。眼下最要緊的就是糧食,只帶了兩天的乾糧,如若三、五日不肯放行,真要困死在這裡了!沖出去嗎?即使弟子們都像子路、公良孺一樣驍勇,也無濟於事,一則寡不敵眾,正如那位軍官所說,「猛虎難鬥一群狼呀!」二則地理不熟,欲沖無異於以卵擊石。顏回與子路、子貢等人商議,將乾糧收集起來,統一保管,定量分食。夫子年老體弱,滿足供應;其次是子路、公良孺等幾員武將,多食一點,以備拼殺;剩下的一班弟子列為第三等。食不果腹,便采野菜、野果充饑。子路等自然不肯多食,爭執了半天,最後顏回就這樣決定了。

  吃午飯的時候,顏回將乾糧和薑絲端到孔子面前,請夫子用餐。

  孔子語重心長地說:「回啊,爾等之言丘俱已聽見。十數年來,爾等追隨為師,四處飄流,為師已覺不安。今又受困遭厄,理當同舟共濟,丘豈能多食!」

  顏回苦勸,孔子終不肯接受,只吃了一點點,便推說因年老而食欲不佳,不肯再食。顏回只好眼含熱淚將乾糧端走。像這樣一直熬過了四天,帶的乾糧已經全部吃光,只靠野果、野菜充饑,孔門弟子或因饑餓,或因野物中毒,有的腹疼,有的瀉肚,病倒的不少。即使沒有患病的,也是情緒低落,耳斷頭低。然而孔子卻照樣談笑自若,彈琴,唱歌,堅持給弟子們講學。他想用道理教誨弟子,用古代的典範鼓勵弟子,用自己的情緒感染弟子,他何嘗不俄,不苦,不惱,他也是肉體凡胎,不是神仙,只是堅信自己的信仰,能夠自抑罷了。

  第二天上午,孔子又在操琴,子路聞聽琴聲,心煩意亂,噘著嘴,忿忿地問孔子:「夫子于困厄中作歇,也算合體的嗎?」

  孔子並不回答,待一曲終結,放下琴說道:「君子好樂為無驕,小人好樂為無懼。由啊,你追隨孔丘多年,難道還不瞭解為師嗎?」

  子路依然怒氣衝衝地說:「常言道,君子無所困。莫非夫子不仁嗎?世人未能信?莫非夫子不智嗎?世人弗放行。昔者由聽夫子說:『為善者天必報之以福,為惡者天必報之以禍。』夫子長久積德行義,為何常處困厄,從者皆將餓死呢?」

  孔子上下打量著子路,仿佛要重新認識他這位最早的、追隨了他多半生的弟子,長歎一聲說:「由啊,仁者若必見信于世,伯夷、叔齊何以會餓死于首陽山呢?智者若必用行於世,比干何以會剖心於紂呢?忠者若必獲報于天,關龍逢何以會見刑於桀呢?諫者若必邀君聽,伍奢何以會見殺于吳呢?君子博學深謀而不遇時者多矣,非丘一人也!」

  聽了夫子的這一席話,子路並未品出其中滋味,只是無言以對,默默退出。

  孔子又把子貢召來,說道:「賜啊,《詩》雲:『既非老虎,又非犀牛,徘徊於曠野,是何因由?』莫非為師所傳之道有誤,何以受困於此?」

  子貢回答說:「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夫子何不少自貶抑呢?」

  孔子說:「好農夫能種好莊稼,但未必能獲得好收成;能工巧匠可做出好器具,但未必為人所需;君子能修道,但未必為世所容。賜呀,若不修道而求容,志向未免太小了!」

  子貢離去,顏回來見孔子,孔子又把問子貢的話重問顏回,顏回回答說:「夫子之道高與天齊,天下莫能容。夫子悲天憫人,竭力推行仁道,當世不能用。此乃為國者之醜,與夫子何損?如今棲遑道路,人不相容,但卻愈能考驗出君子的涵養……」

  孔子聽了,很是歡喜,笑著說:「回啊,的確如此!你與我志同而道合,將來你為富翁,丘願為你管理財款。」

  顏回聽了夫子的話,忍不住地笑了。

  數年後,孔子回憶起這段經歷,曾感慨地說:「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

  隨著時間的沿續,患病的弟子愈來愈多了,孔子也感到渾身不適,力不能支,彈琴、唱歌也不像前兩天那樣有神,有力,有情了。豈能坐以待斃,真的被困死在這裡!孔子一邊用顏回的話勸導弟子們,一邊讓子貢設法去買些米回來,聊以充饑。子貢是孔門弟子中最有辯才,最有外交能力的人,這一艱巨任務自然落到了他的身上。

  那位軍官確守諾言,幾天來只是圍困,並不侵擾,雙方似乎是井水不犯河水。休看那位軍官在孔子面前是副笑容可掬的神態,但對部下的士兵,特別是對那些囚徒,卻是極其兇狠的,動不動便暴跳如雷,絡腮鬍子支支豎起,皮鞭、棍棒加身,因而士兵與囚徒均視其若仇敵。深山峻嶺之中,遠離村舍,住著這麼多兵勇與囚徒,給養自然供應不上,因而他們也是定量分食,士兵與囚徒們常因哄搶乾糧而受到嚴厲的懲罰。每到夜晚,兵勇便入帳篷安歇,只留少數囚徒輪番站崗監視。第四天深夜,子貢手持兩件夾衣走向兩個站崗的囚徒,月光下只見他們衣衫單薄破爛,秋夜深谷,寒氣襲人,二人正懷抱兵器,蹲在那兒打盹,渾身瑟索發抖。子貢分別給他們披上夾衣,其中一個,臉上的傷已潰爛,正向外流著膿血。子貢從懷中取出藥膏,輕輕地給他塗在患處。由於疼痛的刺激,他突然覺醒,並警覺地彈跳了起來,本能地握緊了手中的長矛,喝問道:「什麼人?」

  子貢施禮說:「吾乃孔門弟子端木賜,寒夜難熬,起來走走,見二位兄弟深夜值班,衣衫襤褸,特送過兩件夾衣來,以禦風寒,行路之人,隨身備有刀傷之藥,見這位兄長臉上潰爛不堪,膿血淋漓,便予以塗抹,不想驚動美夢,實乃罪過!」

  直到這時兩個囚徒才發覺自己身上果然多了一件長衫,確實比先前暖和得多了。其中一個歲數較小的囚徒說:「我們知道你們都是些善良的人,孔子是當今聞名的聖人,提倡仁德,救苦救難。欲害這樣的賢哲,真該天打雷劈!」

  那位臉上有傷的年紀稍大的囚徒經子貢塗抹了藥膏,只覺舒服了許多,感動得蹲在地上,兩手托腮,嗚嗚地哭泣。子貢見他哭得可憐,勸慰說:「這位兄長不必傷情,當今天下,是非混淆,黑白顛倒,像我們夫子,欲施仁政德治於天下,四處奔波,但卻受阻遭嫉,不為天下所容。若吾夫子之道得行各國均施仁政,上視民若靠山,似手足,二位兄弟何以會遭如此磨難,受此皮肉之苦,長期拋妻別子,受人奴使呢?如今我師徒被困于這深山幽谷之中,夫子已經三天未曾吃過一頓飽飯。偌大年紀,萬一有個好歹,我等豈不獲罪於天!天下百姓尚有何望?」

  「這位先生快說說,我們能幫孔夫子什麼忙嗎?」那位臉上帶傷的囚徒熱淚盈眶地說。

  「是呀,只要能救夫子性命,哪怕肝腦塗地我們也在所不辭!」歲數小些的囚徒堅決地說。

  子貢長揖於地,再次施禮說:「謝兩位兄弟誠心相助!只需煩二位恩人代為買些米來,以充饑腹。」

  「這個不難。」臉上帶傷的囚徒首先表示說,「我們今夜站崗,明日便一天無事。翻過東山便有集鎮,保你師徒明日晚餐飽食果腹。」

  子貢千恩萬謝,拿出足夠的錢幣授予二囚徒。年歲稍小的囚徒驚異地說:「先生如此慷慨,不怕我等騙錢逃走嗎?」

  子貢微笑著說:「待人以誠,乃夫子常教導我們做人的信條。賜觀二位弟兄,淳樸善良,決非刁鑽狡猾行騙之輩!」

  一個人難得能受到陌生人的信任,兩位囚徒很是感激,當即談妥明日交糧的時間、地點和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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