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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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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吃驚地問:「回呀,何事令你如此高興,竟然一反常態?」 說話間南宮敬叔走了進來,他先長跪在地,兩眼垂淚,拜見孔子。然後與同學們拱禮,握手,擁抱,長時間地在地上跳躍,旋轉,戲鬧,二、三十歲的人了,有的四、五十歲,突然都變成了小孩子,一會哭,一會笑,一會鬧——整整十年不見了,這是戰亂的十年,顛沛流離的十年啊!…… 仿佛長河上滾下了一股波濤,洶湧澎湃之後便平靜了下來,南宮敬叔向孔子陳敘了此番來陳的原委。 這年秋天,色癆纏身,奄奄待斃的季桓子忽然想起要到城外散心,於是數輛裝飾豪華的馬車前呼後擁地出了曲阜南門,碾過了沂水。秋天,這是個豐碩的季節,收穫的季節,金色的季節,然而魯國的大地卻一片蒼涼,田園荒蕪,荊棘叢生,兔走雉飛,狼蟲出沒。田埂邊,地頭上,偶爾有幾個農夫在勞動,但卻一個個面黃肌瘦,手無縛雞之力,奄奄思睡。濃雲低垂,殘陽如血、星星點點的村落,冒著有氣無力的炊煙,一群群烏鴉聚滿了光禿禿的樹梢,報喪似地呱呱地叫著,令人不寒而慄。季桓子見了這情景,百感交集。他悔恨自己不該接受齊國女樂,不該沉湎於酒色,不該疏遠了孔子。如果,在夾穀會盟的基礎上運用孔子的治國方針,發奮圖強,如今的魯國早已是東方第一大國了。可是眼下,咳!……他後悔莫及,囑咐自己的兒子季康子說:「為父將不久于人世,一生最大的遺憾,便是沒有重用孔夫子,致使國破家殘。按祖制,我死後你必相魯,定要將孔夫子請回,委以重任,敬之若父,尊之若師!……」 這是季桓子的遺囑,也是一個靈魂的最後懺悔。他希望兒子能比自己聰明,日後的魯國能夠振興,能夠再度強盛。 季康子本欲遵父命請回孔子,可是大夫公之魚諫阻道:「先君與先令尊對孔子不能善始善終,弄得孔子逃離他鄉,為天下人恥笑。如今塚宰請他回來,那老夫子一意孤行,素不知委曲,若再不得善終,豈不留話柄於後世嗎?」 季康子說:「依子之見,就這樣作罷了不成?」 「豈可作罷。」公之魚冷冷一笑說,「不遵父命,便為不孝。倒不如請回冉求,此人多才多藝,又在府上做過家臣,彼此相得益彰,與人與事均有益無害。再說,請回孔門弟子,就等於請回孔夫子,只是無任何後患罷了。」 季康子也是個沒有政治頭腦,沒有主見的庸碌之輩,事情就這樣決定了,南宮敬叔便奉命來請冉求。 同學們聽了南宮敬叔的敘述,俱都憤憤不平,罵季康子鼠肚雞腸,有眼無珠。 冉求倒是滿心歡喜,這些年來,他們像大海上飄浮的一葉孤舟,海水茫茫,到處是巨浪,到處是險灘,到處是暗礁,厄運像片片烏雲,一直在籠罩著他們。災難像波濤,不時地向船頭襲來。墳墓早已掘好,就在腳下,就是這無邊無垠的汪洋。他們已經跟隨著夫子在這浪峰波谷中整整顛簸了十年,然而理想的彼岸究竟在哪裡?他感到茫然。如今能夠有個安逸的歸宿,無論如何,總是好的。但這一切。他不便於表現,只是不動聲色地、默默地聽著。 孔子顯得很平靜,仿佛大海上並未泛起任何波瀾,即使是襲來了暴風驟雨,他也是獨處船頭,默默地垂釣。 「與季桓子比,季康子如何?」孔子淡淡地問。 南宮敬叔回答說:「有其父的權勢,無其父的權謀。」 「哀公比定公如何?」孔子臉上依然沒有一絲表情。 南宮敬叔說:「有其父的權謀,無其父的權勢。」 孔子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說:「原來如此!……」 子路說:「既然如此,一個冉求回去,孤掌難鳴,于事何補?倒不如多回去些人,同心協力,共治魯國。」 「事雖如此,」顏回說,「只恐敬叔兄無法向季康子交代。」 「回言之有理。」孔子說,「冉求呀,回去吧,此番歸魯,定然大用,非小用也。」 冉求說了一些與夫子和同學難分難舍的話,最後提出,一人歸魯,恐獨木難支,欲邀樊遲一同回去。孔子徵求了樊遲的意見之後,便答應了。並且說:「回去吧!回去吧!吾孔門弟子,志向高遠,行動疏闊,似一匹匹綾羅綢緞,質地優美,花紋美觀,丘不知該如何裁剪,做何衣裳……」 司城貞子知道孔子來了貴客,設家宴為南宮敬叔接風洗塵,賓主、師徒彼此把盞進觴,盡歡而散。 夜,靜悄悄的夜,曠野裡只有孔子一人在獨自踱步,徘徊。四周萬籟俱寂,只有秋蟲的鳴叫,震盪著孔子的耳鼓。一輪明月大如傘蓋,懸于藍天,月光如泄似流。稀疏的幾顆星星,亮晶晶地拱圍在圓月四周,像似鑲嵌著的顆顆寶石。偶爾飄浮著幾朵淡淡的輕紗似的白雲,籠罩了明月,遮避了星光。孔子那明淨的心靈上,頗似這深邃的夜空,似乎也有淡淡的輕紗似的雲朵在飄,在浮,給他帶來了淡淡的陰影,淡淡的愁絲,淡淡的哀怨和淡淡的惆悵。 他今夜的心緒頗不寧靜,這是為什麼呢?冉求就要離去,就要歸回魯國了,自己是在為他慶倖,為他喜悅嗎?似乎並不是。季康子請冉求,而不請自己,自己是在嫉妒嗎?自然更不是。人總寄希望于後代,老師對弟子猶如父母對子女,總希望一代更比一代強,否則,社會豈不就要停滯,人類豈不就要毀滅!自己之所以衝破重重障礙,首創平民教育,廣收弟子,有教無類,不就是為了讓他們繼承自己的事業,實現自己的主張,推動人類歷史的發展與進步嗎?憶往昔,自己整整走過了半個多世紀,腳腳荊棘,步步坎坷,無論在怎樣艱難困苦的環境下,從未懷疑過自己的主張與信仰,自己有充分的理由和根據證明這個主張與信仰的正確性,無數先哲聖賢的事蹟告訴了自己,要實現一種偉大的主張與信仰,要付出寶貴的代價和數代人的犧牲,難道今夜裡竟會動搖了嗎?…… 一陣秋風掠過,孔子不禁打了一個寒噤,但頭腦也頓覺清醒。仰望夜空,浮雲被風吹散了,消逝了,星和月都慷慨無私地抛灑著燦爛的光,天高地曠,整個夜空湛藍湛藍的。是呀,樹再高也能攀援,山再高也可攀登,深邃的天空怎麼能上得去呢?然而它卻實實在在的存在著,而且是美麗誘人的。這大約便是自己的主張難以為人接受,到處碰壁的根本原因吧…… 顏回默默地尋了來,給孔子披上了一件外衣說:「更深露寒,夫子小心著涼,快回去安歇吧!」 孔子深情地說:「落葉歸根,為師老了,是多麼思念父母之邦呀……」 第二天一早,南宮敬叔、冉求、樊遲便匆匆離開了陳國,孔子很感悽楚,率領部分弟子一直送至國境邊上。 南宮敬叔十分關注地說:「適路上聽人說,吳正欲伐陳,楚也在調兵遣將,陳彈丸之地,非久居之處;望夫子早作打算。」 冉求問道:「今日分手,不知何時相見,夫子尚有何教導?」 孔子揮揮手,自言自語似地說:「回去吧,回去吧! ……」 顏回說:「夫子請留步,回代夫子再送三位師兄一程! ……」 三人一齊跪倒,揮淚向孔子拜別…… 秋風嗚咽,落葉飄飄,枯枝敗葉,隨風飄蕩。雁行長空,飛向它們所應該去的地方。烏雲遮日,陽光透過雲層無力地射向大地,像是揮灑著的滴滴熱淚…… 走了很遠,南宮敬叔回過頭來,見孔子依然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並不斷地向他們揮手,蕭瑟的秋風中,他那高大的身軀變得瘦削彎曲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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