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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行了數日,孔子一行來到宋國地界的一個峽谷,只見傍山之處濃煙滾滾,無數農夫正在來來往往地奔忙,一個個面黃肌瘦,滿臉塵灰。三三兩兩的兵勇,或揮鞭,或持棒,在往返監視。孔子是一向重視調查民間風情的,每到一處,凡發現特異情況,必駐足觀察,或派弟子前往問個究竟。眼前的情景自然不會放過,便令顏回、子貢前往詢問。原來這些可憐的農夫是在為宋國的一位權貴制做殉葬用的陶俑。孔子聽後,忿忿地說:「以人殉者,猛於獸也;始做俑者,斷子絕孫!」

  翻過前邊那道山梁,來到一個山清水秀的去處——一道東西走向的山巒,蜿蜒若巨龍奔騰,漫山枝繁葉茂,蔥郁蒼翠,繁花朵朵,四處點染,飄溢著縷縷清香。山巒懷抱著一泓清池,遠山近樹,俱倒映于池中,隨波蕩漾。清池上有源,下有流,叮叮咚咚,似琴瑟鳴奏。山根下,水池畔,有螞蟻似的民工在開山鑿石,仿佛要將那山腹掏空。對面的山坡上是一個巨大的石坑,正有無數匠人在辟開岩石,將花崗岩鑿成有嚴格尺碼的方塊,然後由民工肩扛人抬運至對面那開山鑿石的地方。運石料,必須經過兩山峽谷中懸空架起的吊橋,吊橋搖搖晃晃,稍不注意,便會墜下萬丈深淵,粉身碎骨,隨波逐流。

  運石料的民工數以千計,盛夏中午,兩山夾穀之中無一絲風,一個個熱汗百流,似在水撈。最可憐的是那些老者,他們七老八十,瘦骨嶙峋,莫說肩扛重負,即使徒手而行,也非力所能支。然而監工的校尉兵勇是不管這些的,行動稍慢便棍棒加身,傷亡者不計其數。有一位老者,年近七旬,因筋疲力盡,突然昏厥,連人帶石滾下山去,幸而被一株老松攔住,才倖免粉身碎骨的下場,但是無論如何,他再也爬不起來了。一個軍校手持皮鞭走了過去,沒頭沒腦地抽打起來。皮鞭雨點似地落在身上,老者竟無多大反應,只是死挺挺地躺著,可見他已經奄奄一息了。孔子目不忍睹,令子路前往勸阻。子路奉命持劍趕上前去,很客氣地對那軍校說:「這位軍爺,你就饒恕於他吧!可憐這位老者,偌大的年紀,瘦骨伶仃,已經摔得半死,怎奈如此折磨!」

  軍校瞪著眼上下打量了子路一番,用鼻子哼了一聲說:「可憐?說得倒輕巧。這座墳廓、石槨修造了三年,尚未完工,再有一載不能建成,我等均要腦袋搬家。如今我們心慈手軟,可憐他們,到時候有誰可憐我們?」

  子路聞聽,吃驚不小,原來是在修造墳廓,竟如此勞民傷財,便忿忿地問:「是誰如此無道,視民若犬馬?……」

  「少見多怪!」軍校冷笑著說,「除了大司馬桓魋,還能有誰!」軍校說著,又用腳踢地上那位奄奄待斃的老者,邊踢邊罵:「快起來運石,別他媽躺著裝死!」老者依然躺著不動,軍校於是揮鞭又抽。子路手疾眼快,只聽噹啷一聲,軍校手中的鞭子被削成兩截。子路厲聲喝道:「再敢猖獗,先斬了你喂狼!」

  軍校被子路的虎威鎮住了,面如土灰,哆哆嗦嗦地說:

  「你,你是何人?」

  子路插劍入鞘,拍拍胸膛說:「我乃大聖人孔丘弟子仲由。吾夫子專施仁德,嫉行暴政。夫子正率我等前往宋都,拜見景公,匡扶社稷。吾夫子將諫宋君,令司馬桓魋停修此墳廓……」

  「若能如此,謝天謝地!」軍校說,「不過,我們宋君恐難納此諫……」

  「這卻為何?」子路瞪大了眼睛。

  「在宋國,人民只知有大司馬,不知有國君。」軍校解釋說。

  子路在心中暗暗地怨道:「司馬牛呀,司馬牛,汝兄豺虎之輩,你帶夫子來宋何為?」

  孔子見子路一直未歸,擔心會惹出什麼亂子,便帶領幾個弟子趕了過來。問清了原由,孔子不勝歎息,深知此番適宋,決無善果,更不必說實踐主張,實現理想了。本想改道更轍,但又怕傷了司馬牛的自尊心,只好試探著前行。

  司馬牛見兄長做出這等傷天害理的事來,羞愧得無地自容。他漲得滿臉赤紅,張著大嘴只是歎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半天才擠出了一句:「待明天見到余兄,與之辯理!……」真是儒生氣十足,手無寸柄,又結巴口吃,辯的什麼理呀!即令子貢、宰予前往,恐也無濟於事。

  孔子得知司馬桓魋只有三十八歲,就修造這樣的墳廓、石槨,且暗設機關,遊人若踏著機關,便墮入墳廓,成為人殉。山那邊窯廠裡燒制的陶俑,也是為他日後殉葬所用,便不顧司馬牛在身邊,咬牙切齒地說:「如此揮金如土,勞民傷財,暴虐無道,倒不如即刻葬身江河,充魚鱉之饑,免得活在世上坑害百姓!」

  一個校尉舉著大棒走來說:「好呀,你敢辱駡大司馬,真是膽大包天!」說著手中的大棒便惡狠狠地向孔子砸來。

  說時遲,那時快,不等校尉的棍棒舉過頭頂,便被子路一把奪了過去,喀嚓一聲,折成兩段。接著子路拔劍在手,虎目圓睜:「爾等一齊上吧,看我怎樣將你們剁成肉泥!」

  孔子喝住子路說:「仲由不得無禮!」

  監工的軍校,兵勇一個個全都目瞪口呆了。

  揮棒欲打孔子的那個校尉狼狽逃竄,逃了幾步又停下來憤憤地說:「你們等著,你們等著……」

  毆打老者的那位軍校忙笑嘻嘻地過來賠情,說一切都與他們無關,是上邊逼著這樣幹的。孔子征得軍校們的同意,令弟子將一息尚存的老者扶上馬車,送其回家調治,並給了軍校們菲若干錢財作為酬謝。

  孔子率領弟子們登程時,民工們無不揮淚跪拜。

  日落黃昏,孔子師徒一行選擇了商丘東門外一家較寬敞的石記客店住下,待明天進城拜見宋君。

  晚餐,司馬牛不吃也不喝,只在一旁默默地流淚。

  「司馬牛呀,快進餐吧!」孔子親切地勸慰說。

  「夫子,我對不起你,對不起同學們!……」司馬牛一頭撲到孔子懷裡,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嗚嗚地哭了起來,邊哭邊訴:「萬沒料到,數載不見,余兄竟變得禽獸不如!……」「牛啊,話不能如此說法。」孔子安慰說,「人非聖賢,孰能無過?汝兄年輕心盛,做出此等事來,也是常有的。隨著年齡的增長,或許會改好的。」

  司馬牛漸漸止住了哭聲,但依然不吃不喝。

  司馬府內,那位白天舉棒欲打孔子的校尉正在向桓魋報告事情的經過,並添油加醋地編造了許多謊言,最後他說:

  「……內中有一寒酸小子,自稱為大司馬之弟。」

  「兄弟?」桓魋一怔,但接著狠狠地說,「哪怕是父母,只要敢說我一個不字,我桓魋就決不輕饒!」

  桓魋在宋國,好比是季氏在魯國,趙簡子在晉國,擅權專政,視國君為傀儡與走狗。三天前宋景公接到了孔子的書簡,今日聽說孔子已經來到了東門外,下榻于石記客店,不覺喜出望外。孔子與宋景公原系同宗同族,當初宋國的天下原應由孔子的十七代祖先弗父何繼承,但弗父何不受,讓位于弟弟鮒祀,是為宋厲公,即宋景公的十八代祖先。說起來,宋景公還應稱孔子為叔父呢。宋景公早就聽說孔子是天下聞名的聖人,且門下有數十名文武兼備的弟子。如果孔子師徒真能長留宋國,一則可以改變桓魋擅權,政權旁落的局面,二來可以使宋國迅速強盛起來,不再受大國的欺淩。因此,他決定第二天早朝以後便率文武百官出城迎接,叔侄共治宋國。然而宋景公是在做夢,這樣的重大決策,他豈敢不與桓魋商議,征得他的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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