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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子貢回答說:「待賜問問便知。」

  子貢是個聰明人,他不便直接問夫子,便借兩個歷史人物來試探孔子的口氣。他問孔子道:「伯夷、叔齊是何等人物?」

  伯夷、叔齊是古代傳說的兩個王子,他們彼此推讓,不肯繼任父親的王位,結果都逃到國外去了。子貢提出這兩個人來,看孔子對他們怎樣評價。孔子回答說:「皆仁德之人也。」

  「那麼,他們有何怨恨嗎?」子貢把問題弄得更明確些。

  「求仁得仁,追求業已滿足,尚有何怨呢?」孔子很肯定地說。

  子貢將與夫子的對話告訴了冉有,斷定夫子沒有參與。

  公元前492年,孔子六十歲。

  死去的衛靈公既然不能重用孔子,現在衛國又發生了激烈的內部爭鬥,而且牽扯到國外勢力——晉國支持蒯瞶,齊國則支持衛出公。「危邦不入,亂邦不居」,於是孔子決定離開衛國。

  孔子最後批評衛國的政治說:「衛與魯真難兄難弟也!」從歷史上說,魯國的祖先是周公,衛國的祖先是康叔,康叔與周公原是親兌弟,現在混亂的情形又差不多,所以孔子說了這樣一語雙關的話。

  孔子師徒一行告別了蘧伯玉和顏濁鄒等老友,告別了前後居住過五年之久的帝丘城,奔向晉國。他們要投奔趙簡子,希冀趙簡子會比魯國的季氏胸懷寬闊,頭腦精明,會支持他們幹一番事業,以實現其「仁政德治」的政治理想。子路,子貢等弟子辭官追隨夫子前往。一路上曉行夜宿,馬車在崎嶇和泥濘的道路上顛簸前進,忽一日,來到了黃河岸邊。啊,九曲十八彎的黃河,母親的河流,華夏的搖籃!正值盛夏汛期,登上堤壩,放眼望去,茫茫蕩蕩,一片汪洋,泥砂俱下,一瀉千里。她像巨龍,似烈馬,咆哮奔騰。她波瀾壯闊,氣勢磅礴,有吞噬一切的氣魄和偉力。她不怕任何艱難險阻,摧枯拉朽,滌蕩著一切污泥濁水。她波浪滔天,喧囂不羈,順著蜿蜒曲折的河床,朝著理想的方向奔去。她蔑視一切,精力充沛,晝夜不息。她在歡呼,在歌唱,在怒吼……一群群水鳥在飛竄,在弄潮,在戲水。它們沖向浪峰,跌入浪穀,翅膀刮起黃色的飛沫。它們永不知疲倦地飛翔,追逐著波浪盤旋。它們歡快地鳴叫著,呼喚著,仿佛在嘲笑,在譏諷那些怯懦之輩……

  孔子佇立在堤壩上,遙望黃河,遙望藍天,遙望飛鳥,凝神遐思。與黃河比,與飛鳥比,他自慚行穢,他覺得自己缺乏黃河那雄偉的氣魄和勇往直前的力量,缺乏飛鳥的勇敢與毅力。他深深地感到自己不配做黃河的兒子,炎黃的後裔。這黃河,這飛鳥,仿佛給孔子注入了新的血液,給了他新的生命和力量。

  黃河之上,一葉扁舟正在浪尖波谷中顛簸前進,像飄浮的一隻小瓢。艄公頭戴又圓又大的竹笠,一邊拼命地劃槳,一邊高唱著粗獷的艄公號子,小船在貼著水皮飛馳。船漸漸靠近了,子貢踮著腳跟,用雙手做成一個喇叭對著河面高喊:

  「喂,船家,請快渡我們過河!……」

  小船靠岸了,船上走下來一群男女,扶老攜幼,拖兒帶女,一個個臉上神色慌張,身上衣衫襤褸,手中提拎著大包小卷。老人在歎氣,嬰兒在啼哭,青壯年則憂心忡忡。這情景告訴孔子,晉國的內亂正在日益加劇,不然的話,何以會有這麼多難民逃到衛國來呢?

  孔子默默地望著這些流離失所,無家可歸的晉國難民,憐憫之情油然而生。物傷其類,孔子轉過身去,暗暗地拋了幾顆老淚——自己師徒數十人,五年來何嘗不是流離失所,有家難奔呢?在這樣的情況下,貿然去晉國,投奔趙簡子,會是怎樣的結果呢?他在懷疑自己的抉擇與路線。孔子走向前去,向一位老者施禮,請教晉國眼下究竟發生了怎樣的內亂,以便決定今後的行動。

  老者告訴孔子說:「趙簡子權勢極重,園君尚怕他三分,三天前他將鳴犢和竇犨兩位大夫殺死……」老者說著傷心地低垂了頭。

  孔子大吃一驚地問:「此話當真?」

  老者說:「老朽七十有三,出言豈能騙人。二位賢大夫屍骨未寒,先生不信,可遍訪晉國老少。」

  老者說著指指同船逃來的難民。難民們聞言紛紛圍攏過來,七言八語,議論紛紛,異口同聲地咒駡趙簡子殘暴不仁。

  「鳴、竇乃晉著名之賢大夫,趙太宰何以要殺他們呢?」孔子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詢問晉國的難民。

  一位二十多歲的青年氣哼哼地說:「為什麼?為什麼?就因為他們賢,他們仁,妨礙了趙簡子專權,施行暴政。」

  「趙簡子真乃嫉賢妒能之輩!」一位三十多歲的懦生打扮的人忿忿地說。

  「眼下趙簡子正在派兵攻打中牟,兵勇所到之處,燒殺擄掠,無所不為,只弄得數千里晉國大地民不聊生,雞犬不寧……」方才那位老者眼圈濕漉漉地說。

  說話間,先後又有幾隻渡船靠上岸來,從船上走下來的是一樣令人目不忍睹的難民。黃河對岸,一大群攜兒帶女的人在翹首仰望,高聲呼喚艄公快些擺渡,救他們出苦海。

  第一個靠岸的艄公催孔子師徒趕快上船,以便解纜啟碇,拯救對岸處在水深火熱中的難民。孔子十分歉意地說:「謝謝你,救苦救難的船家,我等不去晉國了。」

  「壯美的黃河啊,波浪滔天,洶湧澎湃。孔丘不能渡過去了,這是命運的安排!」孔子面對著黃河,凝視著波濤,像是在誦,在歌,在吟,又像是在訴,這是兩種感情相互碰撞所激起的火花。

  孔子命令弟子們立即駕車返轍。

  走了一程路,難民們啼饑號寒之音消逝了,黃河怒吼咆哮之聲泯滅了,耳根和腦際都清靜了許多,漸漸的,心也稍微平靜了些。子貢明知故問地說:「夫子何故臨河返轍呢?」

  孔子長歎一聲說:「二三子有所不知,趙簡子失意時,靠鳴犢,竇犨二大夫賣命效力,視鳴、竇為左膀右臂。如今得勢,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便殺戮功臣,自削手足……」

  「這狼心狗肺的趙簡子!」司馬牛罵道。

  「是呀,」孔子說,「物傷其類,鳥獸尚且如此!丘嘗聞:『刳胎殺夭,則麒麟不至其郊;竭澤而漁,則蛟龍不潛其淵;

  覆巢破卵,則鳳凰不翔其邑』。吾等豈能再往晉國?」

  是呀,不能到晉國去了,那麼,到哪兒去呢?返回衛國去,自然是不可能的了,正在徘徊彷徨之際,司馬牛說話了:

  「夫子,這回該到宋國去了。」

  孔子問:「這卻為何?」

  司馬牛回答說:「宋乃夫子的祖國,也系弟子牛的祖國。

  牛之長兄桓魋,在宋官為司馬,也能有個照應。」

  孔子覺得司馬牛說得有些道理,但卻一時拿不定主意,猶豫了半天不曾開言。司馬牛急了,越急越結巴得厲害,他說:「子路的妻兄在衛,夫子便適衛。牛的胞兄在宋,宋又是牛之祖國,夫子卻不肯前往,這分明是小瞧我司馬牛!……」

  孔子微笑著說:「既然如此,那就尊重牛之意見,奔宋而往。」

  司馬牛滋得張著大嘴笑,也不說話,跳上車轅,奪過子路手中的鞭子,在空中挽了一個花,炸了一個響鞭,那轅馬便騰起四蹄,飛也似地奔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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