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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孔府內宅,待亓官氏為丈夫打點好行裝,孔子收拾好書簡,已是三更過後了。夫妻相對,默默無語。孔子望著妻子那與年齡不相稱的衰老的容顏,心中像刀紮一樣疼痛!雖說妻子較母親顏征在的命運稍好一些,但同樣是歷盡坎坷,自己沒有盡到做丈夫的責任,妻子則失去了一個女人所應該得到的溫存和愛撫,離別之苦,家庭的重負便是妻子的全部生活內容。三十餘年,夫妻相伴,含辛茹苦,道路崎嶇。天下無道,峰火連年,自己在外邊入仕、從政,妻子為自己擔驚受怕,提心吊膽,曾偷偷抹過多少辛酸的淚水。今日之前,自己雖說身為大司寇攝行相事,但妻子卻依然是麻衣布裙,料理著全部的家務。妻子是賢惠的,她雖寡言少語,但對自己的愛卻是忠貞的,深情的。多少次她孤燈下飛針走線直到天明;多少次她夜備晨炊親自下廚烹調,做自己最喜歡吃的醃薑絲和肉籠松;多少次自己夜讀經書她秉燭相陪;多少次自己患病,她煎湯熬藥,守候身邊,問寒問暖;多少次,她枕邊細語溫暖著自己的心胸……如今又要離別了,妻子下一步的艱辛與淒苦可想而知。孔子抬頭望望妻子,妻子仍默默地坐著,她似乎並不悲傷。是的,她並不悲傷,三十多年來她一直在默默地支持著丈夫的一切,儘管她對丈夫的所作所為並不十分理解,但她堅信,丈夫無論怎樣都是正確的,她尤其不能忘記夾谷會盟勝利歸來時的那個火熱的、沸騰的夜晚……

  第二天一早,待師乙來到闕裡,只見道衢兩邊擠滿了人,大家議論紛紛。他顧不得細聽,來到孔宅門前。只見一排幾輛車馬正要出動,孔鯉夫婦,公冶長夫婦,南宮敬叔夫婦和一班弟子正在送行。師乙忙來到孔子車前施禮:「大司寇,何故離開父母之邦?季孫大夫令我前來勸留。」

  孔子手捧祭冕說道:「我道不行也,命矣夫。」

  師乙為難地說:「季孫大夫將怪罪小人未能盡心挽留夫子。」

  孔子說道:「人雲諫有五:一曰正諫,二曰降諫。三曰忠諫,四曰戇諫,五曰諷諫。國君不識正邪忠戇,我從諷諫矣。」

  師乙問道:「如何向季孫大夫稟報?」

  孔子歌曰:

  「彼婦之口,(用的是美人計,)

  可以出走。(美人計把我趕走。)

  彼女之謁,(歌舞也夠迷人,)

  可以死敗。(政事可就沒了救。)

  悠哉遊哉,(悠哉遊哉,)

  聊以卒歲。(度我餘年。)

  大人請以此歌報季孫大夫,丘去也!」

  師乙轉身欲走,孔子說:「拜請大人代丘將此祭冕呈予國君,丘心安矣。」

  「祭冕乃榮譽與權力之象徵,大司寇何故退還主公,師乙不敢代勞。」

  「丘將遍訪列國,此魯國之物,丘攜而無用矣,拜大人代勞。」孔子說著從車上將祭冕交給師乙,令子路禦車而行。

  孔子一行出了曲阜,天色將晚,下起了濛濛細雨。馬車來到一處十字路口,子路不知該向哪個方向行走,便問孔子。孔子答非所問地說:「爾行何其速也,且慢行。」他戀戀不捨地從車窗探出頭來,向四周凝望……

  夜幕降臨,籠罩了大地,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孔子不覺悲上心頭。咳,一怒之下離開了故土,到什麼地方去呢?齊國是不能去了,夾穀會盟,饋送女樂這兩件事剛剛過去。到宋國去吧,那是自己的祖籍,又是妻子的故鄉……

  子路見夫子遲疑不答,知道他也在猶豫,至今尚未確定此行何方。回頭看看,夜色深沉,雨霧茫茫,不見後邊的幾輛車子與行人,豈能夠於莽莽曠野之中讓春雨淋澆一夜,於是便說道:「夫子,向西行便是衛國,由曾在衛做過邑宰,熟人多。由之妻兄顏濁鄒也在朝中為官,他對夫子敬佩得五體投地,定會在靈公面前推薦夫子,咱們就到衛國去吧!」

  孔子正欲令子路禦車適宋,聽到子路如此一說,心中不覺一動。衛與魯乃兄弟之邦。衛國這塊版圖原為紂王少子武庚所盤踞,武王伐紂後,武庚投降,武王恐其叛亂,令兄弟管叔、蔡叔監督之。武王死後,成王年幼,周公旦輔佐成王坐天下。管叔、蔡叔懷疑周公篡權謀私,與武庚合夥叛亂。周公興兵討伐,殺死武庚、管叔,放逐了蔡叔,封康叔為衛君。康叔是周公旦的同母兄弟,周公平時最疼愛他,見他年幼,難以勝任,教導他做國君後「必求殷之賢人、君子、長者,問其先殷所以興,所以亡。」

  周公又說:「紂之所以亡者,乃因其不行德政,不畏天命,沉湎酒色,唯婦人是聽。」周公命康叔以此為戒,制定法律,頒佈于世,衛國百姓歡悅,國勢興盛。周公提出的「明德慎罰」正是自己所崇尚的「仁政」「德治」。對於「不孝」、「不友」的「無惡大憝」一定要「刑茲無赦」,正是自己「寬猛相濟」的治國政策。想來衛國必有先祖遺風,況且還有史魚、蘧伯玉等自己所崇拜的賢臣,特別是蘧伯玉曾打發人專門來看望過自己,這是位既謙遜而又有修養的長者。衛國一直較為安定,衛靈公統治了三十八年,原有的一些人才大部分已經老了,正處於青黃不接,需要人才的時候,那麼自己去便可施展抱負,大有作為。想到此,孔子對子路說:「由呀,為師尊重你的意見,到衛國去。你先去衛,為師與二三子隨後就到,今夜宿于魯,父母之邦呀!」

  「是呀,」子路說,「夫子于齊,何其速也,于魯,何其遲也!……」

  子路將車趕到就近的一個村莊,找了一戶人家住宿,並請主人煮些飯食以充饑。此時後邊的幾輛車已趕到,顏回、子貢等人上前問安。待主人端上飯食,眾人十分驚訝。原來主人以瓦罐煮食,以土盆盛之。子貢斥責主人說:「爾待夫子如此無禮,焉用土盆也?」

  主人施禮說:「國君不厭玉器,大夫陶甄食之,我乃小人也,以土盆盛之,豈非禮乎?」說罷,退立一旁。

  「二三子請飽餐果腹,此乃魯食也!」孔子說著,雙手捧起土盆,大吃大嚼起來,如同吃膰肉一般。

  顏回、子路等人見夫子如此狼吞虎嚥,便也盡情地吃了起來。只是子貢等人富商出身,總覺難以下嚥。孔子飯畢深情地說:「我不厭瓦甂陋器,煮食薄膳。不聞好諫者思其君,食美者念其親乎?不以饋為貴,以其食思我親也。此食乃故國之美也。」孔子說著,神色若有所失。

  子路放下土盆說道:「我等雲遊天下,四海為家。夫子不必懷戀故土,待我連夜趕到衛國,奏明衛君,恭迎夫子入衛。」

  說罷起身,策馬向衛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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