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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第二十二章 孔子離邦 子貢答賢

  魯國今年的郊祭進行得草率簡單,定公不等禮儀進行完畢即與季桓子各自返回,與齊所贈之女樂歡樂調情去了,一應餘事交給孔子辦理。現實使孔子大失所望了!

  這天一早,孔子便畢恭畢敬地沐浴梳洗,誠惶誠恐地來到南門外參加郊祭。這時的孔子已再不是為了聽音樂,觀看國君大臣的威儀,他已是魯國屈指可數的重要人物,他的行動本身就是國家政治活動的內容。當他見定公對周禮規定的祭祀天神的禮節漫不經心,已和季桓子襟連不開時,不覺倒吸了一口涼氣。他暗自歎息:我並不主張敬神奉鬼,這些禮儀並非為神靈、為祖先而設,實際上是為活人而制,可以通過這些禮儀看出人民的品德和國家的興衰。但古有制規,國家以祭祀和戍戰為重。國君不重,國何興焉?難道我真的要掛冠出走了嗎?

  孔子回到家中,子路等人忙問郊祭的情況,孔子簡單說過,獨自惆悵。子路氣哼哼地說道:「夫子,吾等可行矣。」

  孔子長歎一聲說道:「國君如此違禮之舉,令人失望。按祖制明日需將膰肉分與親臣共享,如不分膰肉,則可辭職而行矣!」

  定公急火火地回至宮中,與歌女堂上戲鬧,榻上弄潮。季桓子奏請分享膰肉之事,定公只顧與歌女們調情賣俏,哪還顧得上。季桓子在旁一再催問,他不耐煩地揮揮手說道:「孤令你代分膰肉,不必詢問。」

  季桓子遵命將膰肉帶回家中,早有歌女迎上,拉入後廳。季桓子又令家臣代分膰肉。家臣們俱是官場熟客,深知此肉不是隨便分的。國君應在朝廷之上,隆重地分給親信大臣。今國君推給大夫,大夫又推給家臣,實在是告訴他們自己分而食之罷了,眾家臣何樂而不為。

  孔子在家一直坐等到天黑,不見國君派內侍來召入朝。第二天又等了一天,還不見膰肉分到。孔子正在焦慮中,恰巧子路趕來向他說道:「夫子,膰肉已被季氏家臣分享。我等可行矣。」

  孔子好像根本沒有聽到子路的話,一動不動地呆坐著。子路連聲呼喊:「夫子,夫子!你怎麼了?」孔子默默地搖了搖頭,眼眶中的淚水,潸然而下。他徹底地絕望了,傷透了心,從頭冷到了腳。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一切都完了!自己在魯國竭忠盡誠努力奮鬥了這麼多年,就這樣結束了。滿腔熱情化為冰水,多年心血付之東流,自己也該走了!

  「夫子,我們還賴在這幹什麼?該走了!」子路急切地說道,他似乎一天也不能再呆下去了。

  孔子無言地點點頭,拭了拭淚水說:「鳳凰不至,河不出圖,吾之一生豈能就此了結!……」

  顏回上前勸慰道:「夫子何必如此傷情,回嘗聽夫子言道:『有德者永不孤立,必有敬仰之夥伴。』夫子道德文章超群絕代,何愁不遇明君?」

  孔子深情地看看顏回,望望大家,良久才開口說道:「吾決計離開這父母之邦,訪問列國諸侯,尋求明君聖王,以行吾道,達吾志——大道之行,天下為公。眾弟子不願隨吾行者可留下讀書,亦可回家養親……」

  「願隨夫子同行!」眾弟子異口同聲地喊道。

  望著這一張張誠懇的面孔,一雙雙純潔的眼睛和期待的目光,孔子的心被深深地震撼了,一股強大的熱流衝擊著他的心扉。這位以理智、清醒、冷靜著稱於世的聖哲,此刻也深深地動情了,他再也控制不住那奪眶而出的淚水。流吧,為這些可愛的弟子盡情地流吧;流吧,為人世間的昏暗不明而悲憤地流吧;流吧,為正義和善良的人們的不幸而憐憫地流吧;流吧,為道路艱難坎坷而辛酸地流吧!他哽咽著對弟子們說:「若干年來,爾等隨丘受苦了,丘不勝感激!」說著,他向弟子們深施一禮。

  眾弟子急忙上前攙住夫子。突然,子路嗚嗚地放聲大哭起來。他拼命地抓著自己的頭髮喊道:「是非混淆,黑白顛倒,聖賢不得重用,天不平,地不公呀!……」他憤怒地擂著牆壁,牆壁被他那粗大的拳擂得搖搖欲坍。

  同學們急忙上前規勸,毫無效果,孔子走上前去,用手輕輕地撫摸著子路的頭,熱淚灑在了他的肩胛上。子路轉身撲到孔子的肩頭,師徒二人緊緊地互相擁抱著,淚水流到了一起。孔子深深地理解弟子們的心情,他們和自己一起,為了振興魯國花費了多少心血,他們為行仁道付出了多少代價,做出了多少犧牲!他們有的拋舍了二老雙親,有的告別了新婚妻子,來到自己身邊,追隨著自己,殺身以成仁,可是到頭來卻遇到這樣的昏君佞臣,怎不讓人寒心!孔子知道,儘管子路整天价喊著要離開魯國,其實他並不願真心離開魯國,誰都不願真心離開魯國,大家的心都在流血呀!

  離開倒也容易,拔腿一走了之,可是,天昏昏,地沉沉,前途茫茫,到哪兒去呢?去安身立命,乞食謀生嗎?人哪,本就不應該有自己的主張,自己的追求,自己的作為;隨俗浮沉,同流合污,該是多麼幸福啊!……然而,當天地相接,混沌一片時,盤古何以要揮動板斧,開天闢地呢?當四極廢,九州裂時,女媧何以要練石補天呢?當十日並出,草木焦枯時,羿何以要援弓而射九日呢?當滄海橫流,九州淹沒,人為魚鱉時,禹何以要在外十三年,三過家門而不入呢?還有構木為巢的有巢,鑽燧取火的燧人,銜木石填海的精衛……謀食不謀道,只顧自己溫飽,不顧他人死活,有力而不出,不造福於天下,與禽獸何異?愚公能移太行王屋二山,丘為何就不能辟一「仁政」「德治」之蹊徑呢?想到此,孔子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平靜地說道:「爾等一腔深情,為師已經心領了,然而不可全部隨我同行,十余人足矣。其他各有安排,先與家小相商後再行定奪。」

  「我隨夫子同行!」

  「我!……」

  「我!……」

  眾弟子相爭不讓。顏回嫩聲稚氣地說:「我等何必爭吵,請夫子定奪就是。」

  大家都不吱聲了,眼巴巴地望著夫子,都希望點到自己的名下。

  孔子說道:「各位暫且回去安歇,待為師想好必有分曉。」

  眾弟子這才退下。

  子路回到季氏府中,找來冉求商量辭職一事。依子路的意見便要不辭而別,冉求說:「求手下盡為季氏帳目田冊,怎好不作交代?余在此交差,汝去夫子處請眾人等我同行。」

  冉求進內廳向季桓子交帳辭職,卻見他正與歌女逗樂。季桓子聞聽,故作驚訝地說:「你們師徒要走?如此說來,孔夫子是另攀高門了。」

  冉求也不便說明真相,彼此心照不宣,只好說道:「夫子欲訪問列國,求學問道,增長見聞,故而前來辭職。」

  季桓子說:「斯有何對不住夫子處,還請他海涵。師乙,你去儘量挽留夫子。」

  那個名喚師乙的家臣急忙上前,季桓子附耳叮嚀了幾句,然後說道:「爾要將我的真誠實意轉告夫子。」

  師乙點頭稱是,與冉求一同告別了季桓子。

  夜,本來是安詳寧靜的標誌,溫存與幸福的象徵,然而公元前497年農曆春三月的這一個夜晚,卻極不寧靜,這是話別的夜晚,揮淚的夜晚,一顆顆赤誠的心在滴血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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