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孔子傳 | 上頁 下頁
五八


  「我主何不連夜召齊使進宮,待木已成舟,大司寇又不好奈君王若何。」

  定公側頭看看季桓子。自從孔子攝行相事,與聞國政以來,「三桓」的勢力明顯削弱了,自己的命令較前行得暢快多了。孔子儘管刻守古板,總比季桓子他們幾家世襲大夫隨和,不能因為幾個美女疏遠了孔子。

  季桓子見定公沉思,知道他猶豫不決的原因,這也是季桓子近來的心病。幾天來,他已經完全明白了齊使此行的目的,他們是為了離間定公與孔子的關係。孔子任大司寇以來,彼此配合默契,兩相不違,而且似乎孔子處處在為自己著想,故而才肯將相職讓他代理,自己以圖清閒安逸。可是萬沒料到孔子卻於暗中算計自己,墮三都自己中了圈套,墮了城,折損了兵將,削弱了勢力,而孟氏的勢力卻較前大大加強。眼下定公對孔子言聽而計從,長此以往,自己豈不落個空頭大夫?

  季氏四世控制魯政的局面豈不就要敗於自己手中?自己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將來有何面目見先人於地下?齊國送來女樂實乃天賜良機,只要借此機會將國君拉轉回來,孔子一個采邑大夫就好對付了。他雖然僅次於國君和自己,但也有致命之處可攻。他既要實行自己的主張,又不善於權謀,不僅在魯國行不通,在列國也要碰壁,一旦受到國君的冷落,他還能在魯國呆下去嗎?想到此便說道:「接納齊之女樂,乃是結好鄰邦,消彌苴隙,興邦定國之策。君王既已觀看子路又喧嘩於大庭廣眾之中,如不收受,豈不有損兩國之好?」

  定公本是傀儡成性,又為季氏所立,提起齊國女樂,歌聲猶在耳釁,姿色猶在枕邊,心中好似有二十五個老鼠嬉戲,不覺又把孔子丟到腦後了。他答應季桓子去召齊使,當夜收下歌女良馬。季桓子引線有功,賜與歌女三十名,任其享用。自此魯定公與季桓子俱在宮室中歡樂,不理朝政,一應大事均交孔子辦理。別的大夫認為孔子紅運至極,權勢灸手。然而孔子卻有他自己的難處,他並不僭越職權半步,遇事向國君奏明,向季桓子請示,無奈定公不見,桓子推辭,只幾天工夫便積下一大堆政事急需處理。孔子憂愁萬幹,形容憔悴,弟子們都在為他擔心和鳴不平。

  這天退朝,孔子悶悶不樂地回到家中,見顏回正在帶領孫子孔伋玩耍。孔伋見祖父回來,連蹦帶跳地喊著「爺爺」跑了過來,用兩隻小手勾住孔子的脖頸,爬到他的身上。孔子心中不悅,勉強抱住孫子。孔伋問道:「爺爺為何不高興?莫不是擔心孫兒不能將您的仁道傳繼下去嗎?」

  孔子聽了不禁熱淚盈眶,緊緊地將孫子摟抱在懷中說:

  「你小小年紀,知道何為仁道呢?」

  「怎麼不知?」孔伋瞪著一雙機靈的大眼睛看著爺爺。「爺爺不是說,若父親劈柴,兒子不能幫忙,便為不肖嗎?何為不肖?不肖就是不仁,對嗎?」

  孔子使勁地親著孫子,長長的花白鬍鬚在他那稚嫩的臉蛋上擦來磨去:「對極了,好孩子,對極了!」

  「每當想起爺爺的話,我就不敢偷懶,就背《詩》讀《禮》。」孔伋一板正經地說,像個大人。

  孔子被孫子的話溫暖了,感動了,一股暖流湧上心頭,顫聲說道:「能這樣就好了,事業能夠傳遞下去,我就高興了。」

  是呀,只要自己的仁道能夠傳播,只要自己的事業後繼有人,那麼「仁政德治」的理想便遲早能夠實現。碰壁怕什麼?丟官怕什麼,甚至死亡又算得了什麼!……想到這兒,像掠過一陣清風,孔子不僅心中的愁雲全消,而且感到快慰,回頭對顏回說:「儒子較其父天資睿智,為師無暇教誨,望你多費苦心,以堯舜之德教之,繼我儒業,傳我道統。」

  仲春三月,萬象更新,銀杏樹滿頭繁花,杏壇前那三株檜柏更是滋綠滴翠。杏壇上眾弟子有的讀書,有的操琴,有的唱歌,有的吟詩。孔子被孫子的一句話拂去了心頭的煩悶,再看看眼前這情景,確也感到快慰和自豪。以往的此時,他總要巡視弟子們的學習情況,詢問弟子們的學業,啟發誘導,有意提出問題讓大家思考。今天他兀立在那裡苦苦地思索著,不願多講話,因為朝中的不快對他的刺激太大了,他的心頭,他的腦際,總是縈繞著那一件件不愉快的事。眾弟子見夫子心事重重,也不像以往那樣一見面便圍攏上去,問長問短。他們都低著頭,各行其事。其實他們都是心不在焉,有的在不時地偷看夫子一眼,有的在竊竊私語。

  尤其是子路,他平時風風火火,粗門大嗓,未見其人,先聞其聲。而今天,卻只是在閉目鼓瑟,仿佛根本不知夫子已經到來。他彈的是什麼曲子,為何如此淒涼而有殺伐征戰之音?孔子凝神細聽,原來是《大武》之樂。自從墮三都失敗,季桓子冷落疏遠了孔子師徒,甚至暗中派人盯梢子路的行蹤。公伯寮竟在季桓子面前攻訐子路和孔子,這哪裡還有什麼師生之誼,同窗之情!此時子路彈奏《大武》,莫非他想到用武力推倒季桓子?

  孔子不由地向子路走去,只見他雖然緊閉雙眼,但卻淚水縱橫,嘴角和臉腮都在抽搐。子路啊,你在想什麼我已經知道了,但那是一條為師不願走的路啊!驅陽虎,墮三都,都是為了強公室,抑私家。然而三卿家臣卻在打著這一旗號反叛,我們也走這條路,豈不也成了犯上作亂的逆賊嗎?儘管彼此有著本質的區別,可是世間有多少有識之士呢?我也曾想過扶持定公,聯合孟、叔兩家用武力推倒季氏。在歷史上周公就曾經為鞏固周室而征伐過他的親兄弟,即所謂平定管蔡之亂。我這樣做可謂有根有據也。我身為大司寇,攝行相事,有權指揮公室之武部車乘,還有這班文武兼備的弟子。而季桓子正沉湎於酒色,公山不狃反叛,季氏折了老本,正不堪一擊。如果此時舉事,可保馬到成功,藥到病除,然而不能呀!此一時,彼一時也,如今和周公時代不同了,魯變則齊必變,各諸侯國本來就危機四伏,這樣以來,豈不就要天下大亂了嗎?天下一亂,需得多少生靈塗炭,多少家園被毀,多少人流離失所啊!歷史上的任何一次變亂,不管誰勝誰負,受害者總是民眾啊!……

  子路此時雖然正在閉目鼓瑟,但已感到夫子站在面前。他推開瑟,霍地站了起來,揮動緊攥的雙拳,惡狠狠地說:「夫子,此時不為,又待何時!」

  眾同學忽聽子路這樣一喊,都摸不著頭腦,各自停止了練習,傻呆呆地向這邊看。只有顏回猜透了子路的心思。別看顏回每天在杏壇一邊學習一邊輔導幫助其他同學,但周圍發生的一切他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上,對關係到夫子的事尤為關注。顏回忙組織同學們回內歇息,杏壇上只剩下了宰予、子路、子貢等幾個弟子陪著夫子。孔子見顏回此舉,不覺點頭稱是,感到非常欣慰。孔子問道:「由呀,你欲何為?」

  子路見問,並不答言,重新坐於琴幾之旁,賭氣似地叮叮咚咚將《大武》的出征一章又彈奏了一遍,那聲音如撕泉裂竹一般。

  孔子嚴厲地說道:「由呀,赤手空拳搏龍虎者,非勇士也,充其量不過是陪為師赴死而已。匹夫之勇,焉能成事!」

  「由難受此窩囊氣!六萬祿粟便滿足了,夫子的道德何在?」子路氣得發瘋,怒目圓睜,頂撞孔子道。

  「丘早有言,不義富且貴,於我如浮雲。祿粟六萬豈能礙我仁德之志!爾意吾知,吾意爾弗知也。汝雖隨我多年,然只登堂而未入室也,切不可任意胡言!」孔子評論說。

  「那麼,夫子總該掛冠出走了吧?」子路試探著問。

  「餘將駕一葉扁舟,訪得可行之隅而行之。」孔子說,「郊祭將至,若仍將膰(亦稱胙,即祭祀用的烤肉)依禮送我,魯尚有救,餘將規勸定公與季氏,振興魯邦,立威于諸侯,否則,吾將行矣。」

  孔子並未絕望,仍存幻想,希望季桓子及定公悔悟過來,恢復「三月不違」的局面,共圖大計,實現理想。然而,這是怎樣的癡心狂想呀!……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