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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往日這時,他總是坐下平靜一激動的心,而今日卻怎麼也平靜不下來。日間南宮敬叔來到這裡告訴他說,因夫子平叛有功,魯定公決定委任他為中都宰。眾弟子聽後歡呼跳躍,紛紛要置辦酒席為夫子慶賀。弟子們盼望自己出仕為官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但要將一個亂糟糟的魯國治理得民安政清決非一件易事。其他國家也處於混戰中,齊國覬覦著魯國,魯國還想征服比自己更弱小的國家。越國已經滅亡,國王勾踐做了階下囚。吳國雖然已經取得了勝利,可是有誰能夠保證它不再滅亡呢?……國家需要治理,天下需要治理,而且自信有能力將它治理好,難道因為難而就畏縮不前嗎?猶如洪水滔滔,河那邊正有無數災民瀕於滅頂之災。那兒尚有大片的樹林,可以伐木為船,但這些災民不曉得以木為船的道理。自己渡過河去,告訴他們,就可以拯救他們於水深火熱之中。河水太深太急,泅渡不僅有困難,而且有危險,難道能因此而不敢涉足嗎?設若這樣,自己所倡導的「仁」又何在?自己所確立的「知其不可而為之」的處世態度又怎樣解釋?

  孔子信步走下杏壇,一陣秋風吹過,壇前的銀杏樹葉飄落了幾片,隨風滾到了角落裡。他借著微弱的燭光仔細地看了看,心中不由一陣驚悸。銀杏樹從初春發芽到秋風中敗落,其間經歷了無數的風雨,也曾為天地增添了美色,這會兒葉子卻無聲無息地掉落下來,不久將化作泥塵。詩曰「秋日淒淒,百卉俱腓」,這是它們在提醒自己吧?不要猶豫了,主張行得通就努力做下去,行不通還是教弟子以待後人。主意已定,心中頓覺輕鬆,在秋風中更感到涼爽,寂寞不覺消失。他提起燈籠向家中走去,要將這個決定告訴給妻子,以後妻子將更加忙累了……」

  季桓子打心眼裡欲擢用孔子,委以重任。面對魯國這個爛攤子,他一籌莫展,百思而不得其計。近日來盜賊蜂起,訛詐成風。大夫家臣各行其事,互相掣肘。他本人雖說挾制定公,擅行君權,但對下屬官吏與自己同樣的行為卻難以容忍,然而他又無能為力。在這種情況下,他想到了孔子。在璵璠殉葬的爭執中,在平息陽虎叛亂的鬥爭中,孔子的智謀與才幹使季桓子心悅而誠服。再說,孔子的政見對他治理眼下的魯國也是適宜的。「忠恕」可以緩和日益緊張的君臣上下關係,「仁政」可以博得民眾的擁戴,「德治」可以用來限制家臣等私人的武力,「中庸」可以緩和日益尖銳的社會矛盾。

  他多次奏請定公讓孔子在朝中任職,在自己身邊工作,以便及時協商請教。但魯定公是個見木不見林的人,他懷疑平息陽虎叛亂為孔子籌劃,認為那不過是弟子們對夫子的讚美之辭。有人在他面前說,孔子在齊兩年多,齊景公不用他,足見他的政見不合時宜,所以定公堅持先放到下邊去試試,如確有經天緯地之才,再提到朝中不遲。就這樣決定委任孔子為中都(今山東省汶上縣西)宰。

  孔子在冉求的陪同下來到季孫氏門前,只見季桓子立在臺階上,孔子急忙上前見禮。季桓子還禮說:「國君要召見夫子,斯在此等候多時矣。」

  孔子和季桓子來到朝堂,只見南宮敬叔站在門外。南宮敬叔上前見過師禮,說道:「國君正在內廳等候,讓弟子在此迎接夫子。」

  三人登階入堂,迎面排列著左、中、右三個用絲綢挽結的門。季桓子與南宮敬叔舉步從中門向廳內走去。孔子見後微微搖搖頭,心中想道,中門是國君走的路,大夫走中門是越禮的行為。就在他略一停頓的時候,南宮敬叔覺察到老師的心境,自知失禮,又不便退回,滿臉羞紅。季桓子進門後不見孔子,正要問南宮敬叔,南宮敬叔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季桓子不解,停住腳步發怔,這時孔子從東邊的門進來。季桓子又看看南宮敬叔,見他面有窘迫之色,也正在看著自己。季桓子見狀,知道自己失禮,暗暗佩服孔子的行為,只是他們「三桓」早已沿習成俗,哪裡還把這些小節放在心上。但既然遇到孔子這樣嚴守節禮的呆板夫子,只好處處以禮行事,便向南宮敬叔遞了個眼色,尾隨著孔子向廳內走去。

  魯定公坐在案邊,幾名侍從分列左右,孔子等人施禮問安後,分別站在離定公五步遠的地方。定公令三人坐在已經準備好的坐席上,開口說道:「國家有賢人而不用,乃國君之過失。朕聞孔大夫久享聖人之名,今日有幸相見,望多賜教於朕,佐輔治理國家,重振魯國昔日之威。」

  孔子起身謝道:「孔丘乃村野鄙夫,何敢褻瀆天顏。」孔子這原是謙恭之辭,對繁文縟節,他可說如數家珍。在國君面前,又是初次會面,是不能多說話的,只聽國君講是不會錯的。定公詢問了一些辦學的事情,孔子一一具實回答。定公又問:「朕嘗聞,為君主者可一言而興邦,可一言而喪邦,有諸?」

  孔子向季桓子和南宮敬叔掃視了一眼,見他們也都豎起耳朵在聽,就慢條斯理地講了起來:「一言何以興邦?,設若君上知任重艱難,臣子知事君不易,上下謹慎,全力從事,不近乎一言而興邦嗎?設若君上一意孤行,不聽勸諫,不近乎一言而喪邦嗎?」

  定公默默點頭,少頃又問:「君使臣,臣事君,該何如?」

  孔子回答說:「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君主執政,政者、正也,君行端正,臣下便會竭力服從。為人臣者難矣,辦事忠心耿耿,人或以為諂也;潦草敷衍,誤國誤民,君主又會加罪其身。」孔子說著,仔細地察看定公與季桓子的表情。定公與季桓子的目光觸著孔子的目光,急忙避開。南宮敬叔坦然地端坐于席上。孔子深知他們是不會願意聽這種各負責任的話的,但既要他出仕從政,不說怎能算是「事君以忠」呢?

  南宮敬叔聽出了老師的弦外之音。剛開始,夫子談吐頗謹慎,那是因定公只是泛泛而談。越談越深入,越談越接觸實際問題,夫子便侃侃而談了。他像似又在給弟子們講課,這大約是作教師的職業病吧?南宮敬叔不願老師此時多言,以免招來不快,便引開了話題:「夫子何不談談如何治理中都呢?」

  孔子明白了弟子的用意,便不想在此久待,說道:「現在何必多言,只望一年後國君與兩位大夫前往中都考察丘之政績!」孔子說著向定公施禮告辭,季桓子與南宮敬叔也相繼退出。

  中都城外,孔子率領顏回、子貢等一班弟子在視察民情。他們扮成了外地來的商賈模樣,邊走邊看,邊指指點點地議論著,誰也辨不出這位魁偉的闊商人就是新到任的邑宰。

  郊野田園荒蕪,一群群的貧民背井離鄉,逃荒要飯。大路旁,一具具餓死的屍骨,烏鴉盤旋在屍骨的上空,呱呱地叫著,令人毛骨悚然。野狗瘋狂地撕咬著一具血淋淋的屍體,那屍體突然哀號起來,掙扎著爬動了兩下,就被野狗撕碎了。

  孔子眉頭緊皺,一言不發地望著這淒慘的景象和場面。

  破舊的土城牆四處坍塌,城門破碎得只剩下幾塊木板。兩個蒼老的兵丁在城門口打盹,人們從破碎的城門中出出進進,暢通無阻。孔子一行隨人群鑽進破城門,所謂的中都城不過是一個較大的集鎮,房屋矮小破舊,街道狹窄泥濘,孔子師徒從泥水中蹚過。

  街上遊民成群,乞丐成幫,三三兩兩,懶懶洋洋。一個衣衫襤褸的年輕人從一間茅屋中探出頭來,四下張望了一陣之後,抱著包袱,鬼鬼祟祟地倉皇逃走。一夥人正在毆鬥,一團泥巴摔在一個年輕人的臉上,一塊石頭打碎了一個老人的頭,女人和孩子又哭又叫,在泥水中亂成一團。一個青年婦女在勾引一個小夥子兩個眉來眼去地嘀咕了一陣之後便拐進了一個陰暗的小胡同……

  孔子又用三五天的時間走訪了三老、明紳和各界名流,瞭解中都情況,聽取他們對治理中都的意見。經過視察和走訪,孔子對整個中都了如指掌,治理的辦法也隨之形成。

  孔子首先對所帶來的弟子進行了人事安排,例如派曾皙專司錢谷,閔損專司刑名,顏回專司文牘,子貢專司文教等等,然後將原有的書吏差役召集一處,明確地告訴他們,留署試辦一個月,辦事謹慎,自守廉潔的留用,懶惰怠工,貪贓斂錢的革職。

  一日,顏回見夫子獨坐室中,鎖眉凝神,便上前問道:

  「夫子莫非是在為治理中都而犯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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