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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孔子見陽虎一改以往專橫的面孔,換上了恭維的腔調與笑臉,頗為反感。陽虎提出季平子曾為『輔貳』,是暗示孔子,季平子的葬禮應與諸侯相同。這是陽虎的陰謀,季平子是諸侯,他自然便是大夫。季平子代行祭祀是僭禮之舉,季平子驅逐了魯昭公之後才代行國政的,這不僅不是他的功績,而是亂國叛君的行為。只要季桓子肯用璵璠陪葬,他就有理由討伐季氏,取而代之,進而像季平子那樣控制整個魯國。陽虎確非等閒之輩,然而他的鬼蜮伎倆,孔子豈能不識?於是不冷不熱地說:「意如大夫去逝,喪事自有他兒子料理,丘乃外人,不好多言。陽大人久居季氏門下,又系至親,自會按禮相輔,何必問丘!」

  陽虎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但他不是呆蟲,他知道孔子一向反對季氏專權,他想借此機會將孔子拉到自己一邊,置季平子於亂臣賊子之地,以後的事情就好辦了。他毫不隱晦地說:「意如大夫在世時,治理國家,主持祭祀,代行國政,均佩帶璵璠,今日逝去,理應以此陪葬。怎奈桓子大夫過謙,一再推辭,一時難以決定。孔夫子通曉禮節,敬請評說。」

  孔子答非所問地說:「意如大夫生前功業卓著,昭公雖不在朝中秉政,國事卻依舊井井有條,全賴意如大夫之功。然而,昭公為何不在國中呢?如今他們俱已作古,其中糾葛後人自有評說。丘十分讚賞意如大夫之才能,但也難容忍他的一些做法。至於其他,自有季桓子大夫做主,我們勿需多慮。」

  孔子說完微微一笑。

  季桓子已經聽出,孔子是不同意陪葬璵璠的。他久聞孔子的賢名,並有一種近之不及,遠之不忍的感情。欲親近孔子,而孔子是一向反對季氏的;欲疏遠孔子。而孔子又是很有學問的。如今聽了孔子的話,得知孔子對季氏並非勢不兩立,於是心中萌發了起用孔子的念頭。只是眼下父親停靈在地,自己重孝在身,不便往見定公,不便就辦。他說:「孔夫子真乃通達禮節之人。定公已執政五年,家父早已將璵璠交還國君,斯剛剛代父執政……」

  「送去了可以再索回!」陽虎不等季桓子說完便搶過話頭,「魯國早已政不在君而在大夫。」

  季桓子聽後,面有窘迫之色。的確,魯國政不在君而在「三桓」。昭公死時,晉國的史墨評論說:魯君世代失其政,季氏世代修其勤,百姓早把魯君忘了,他死在國外,有誰可憐呢?陽虎呀,陽虎,你是我季氏家臣,又是親戚,怎麼一點也不為我家遮掩,卻在一味煽動?孔子本就對我季氏有怨隙,你這樣煽惑,他若改變了主意,豈不害了我季氏,與你何益?想到此,季桓子不由得瞥了孔子一眼。孔子坐在那裡,臉上既嚴肅又平靜。他自然懂得陽虎的用意,只是不便明說。季平子剛剛去世,只有村野鄙夫才會此刻慷慨陳辭。他沒有忘記去洛邑在周天子祖廟所見之「三緘金人」

  季桓子在頻頻側視他,但他卻視而不見,只呆呆地坐著,心中卻在盤算著主意。如果陽虎硬逼他說出該不該用璵璠陪葬,他可讓人向定公索取寶玉。如果定公肯給,說明他是個無能的昏君。如果不給,既能了卻季桓子的一樁心願,又可阻止陽虎的野心,且證明定公比昭公精明,魯國有望。孔子在專心地思考著,臉上無任何表情,只偶爾眉頭緊皺,眼眨神動,但卻久久沒有開口。季桓子見孔子這副神態,不知他內心在想些什麼,只希望他明確表態阻止陽虎的陰謀。季桓子雖出身於權門,也學了些詩書禮樂,但那都是些死東西,到了關鍵時刻便不會應用。加以他在花天酒地中長大,遇到眼前這種棘手的情況,更覺無計可施。他見孔子只在事外繞圈子,一直沒有明確表態,本想張口詰問,又怕失去大夫的體面,窘急中不覺汗水淋漓。

  此刻陽虎倒十分悠閒,他知道孔子在有意回避他,不同意用璵璠殉葬,卻又不明說,正可以利用這個縫隙作文章。他之所以敢向定公索玉殉葬,是堅信自己不僅有能力控制季氏,而且有能力操縱定公。季平子何等英明幹練,陰險狡猾,都被他捏在手心裡,令其言聽而計從,季桓子這個乳臭未乾的雛幼,自然更不在話下。魯君早已成為季氏的傀儡,豈不也是他股掌中的玩物!陽虎見季桓子頭上冒出涔涔汗珠,知他正一籌莫展,束手無策。陽虎正在撥弄著如意算盤遐想,臉上越發浮現出得意貪婪的笑容。

  大廳裡死一般沉默,似乎空氣已經凝滯,不再流動,萬物都已死去,不復存在。後面奔喪的哭聲隱約傳來,窗外陣陣熱風吹進,使這偌大的廳堂更加令人窒息難熬。仲梁懷受不住這人為的沉寂的煎熬,狂躁地在廳內走來走去。冉求正處年輕心勝之時,他弄不明白這些人為什麼竟為一個陪葬的玉而勾心鬥角,隱約其辭者有之,居心叵測者有之,坐立不安者有之。方才聽陽虎說欲向定公索玉,冉求天真地想到自己欲去。

  他知道夫子不同意用璵璠陪葬,況且定公還不認識夫子,不宜去打交道。如果自己前去索玉,即使要不來,季桓子自不會責怪他,陽虎也拿他沒辦法。但轉念一想,還是不去為妙,雖然自己也在季氏家中辦事,不過管管田賦財糧而已,並無任何權柄,陽虎與仲梁懷才是名副其實的家臣。陽虎早有代季氏而行的野心,對此夫子早有警告。仲梁懷是真心忠於季氏的人,如果由他向定公索玉,比自己合適得多。冉求想到此,抹了一把額上的汗水向季桓子說道:「陽虎大人的辦法可以一試,國君如果恩准,豈不為季氏增輝!只是陽大人家中諸事纏身,仲大人何不代勞跑一趟!」

  眾人聽了冉求的話不覺一怔,孔子和季桓子很快明白了他的用意。季桓子向仲梁懷說:「那就請仲大人辛苦一趟吧!」

  仲梁懷與陽虎早有前嫌,他不同意季平子用璵璠陪葬完全出於個人義氣。當陽虎提出向定公索玉時,曾欲自報奮勇前往,但懾于陽虎的權威,未敢輕舉妄動。一經冉求提出,正中下懷。既然季桓子點名讓他去,便急不可待地離去。陽虎一見傻了眼,欲阻止已來不及了。要向定公索玉,非他親自出馬不可。他氣呼呼地站起身來,憤憤地向裡屋走去,心中暗暗發誓,非除掉季桓子與仲梁懷不可!

  孔子見狀,早已料到季氏家中不久將有禍亂發生,他起身告辭。季桓子身著孝服,讓冉求代送。師徒二人走到門外,冉求問道:「夫子為何態度曖昧,不冷不熱?」

  孔子環視四周無人,說道:「季氏發喪,我乃外人,何必過分熱心。非分之事而熱衷者,獻媚也。再者,『璵璠』乃祭祀之寶器,用它殉葬,天子諸侯亦需斟酌,況大夫乎!若用,不亞于暴屍中原,示百姓以僭禮,令死者不安,生者不寧。季桓子不逆禮以危親,不犯奸以陷君,可謂孝子。陽虎暗藏殺機,不久將禍起蕭牆之內矣。」

  冉求急忙問道:「夫子何出此言,弟子不解。」

  「不必多問,日後便知。」

  「仲梁懷若索來寶玉怎麼辦?要告訴季桓子早作打算。」

  「是你推薦的他,你自該有辦法解脫,何必問我!」孔子不滿地說,「辦事豈可鼠目寸光!看你樣子,倒真是季氏的好幫手。」

  冉求聽出孔子是在責備自己,便不敢多言,默默地陪送孔子向外走去。

  孔子見冉求不言語,知道他生性認真,若不點破,又該心思沉重了,便說道:「勿需著急,仲梁懷斷然不會前往索玉。今後為季氏辦事,要處處多加用心,這裡將有大的風暴發生。」

  正如孔子所料,仲梁懷確未進宮索玉,只在外邊轉了一圈便回來了。陽虎的陰謀沒有得逞,但他除掉季桓子和仲梁懷的決心更堅定了。

  就在這年十月,陽虎囚禁了季桓子,逼他訂盟:時時事事聽陽虎驅遣擺佈,並同意陽虎殺死仲梁懷等幾個家臣。從此,陽虎更加肆無忌憚,全不把季氏放在眼中,直接操縱起「國命」來了。

  季桓子自然不會束手待斃,他要進行抗爭。可是自己勢單力孤,實在鬥不過陽虎。現在他才明白了給父親發喪前徵求孔子對璵璠殉葬的意見時,孔子為何要那樣回答,那樣處事,心中不禁暗暗佩服孔子處世的靈活幹練。他想借助孔子的力量,可是孔子厭惡做家臣,那麼,就讓孔子任「公家」的官職吧。季桓子想,魯定公是靠「三桓」才做國君的,斷不會駁回他的提議。經過一番推敲,魯定公同意讓孔子入朝為官,但必須先考驗一下他的真才實學方能任命,這樣百官才能佩服,孔子也才好施展才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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