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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晏嬰布好餐具,重新正了正孔子面前的幾桌,晏太宰婦人陸續端來了酒菜,孔子面前還多了一盤薑絲和一碗醬肉松——晏嬰設家宴招待遠方來客,黎鉏作陪。酒宴並不豐盛,但卻都是新鮮的菜肴,刀工精細,色色依照孔子的生活習慣,孔子吃得津津有味。原來孔子平日起居,必依禮而行,席不正不坐,菜肴不及時不食,切得不正的不食,買來的熟肉熱酒不食,變色變味的不食,無薑無醬不食,飲酒不及亂,進食不過多……酒足飯飽之後,晏嬰又陪孔子說了一會閒話,便命黎鉏送孔子師徒到館舍中安歇。館舍內,孔子輾轉反側,難以安寢。他很興奮,回顧著半天來發生的一切,無一不說明晏嬰對他不僅十分尊重,而且異常瞭解。他既然如此熟悉自己的生活習慣,想必更理解自己的思想感情、志趣和抱負。

  他幻想著晏嬰是會像鮑叔薦管仲那樣向景公薦舉自己,他盤算著明天見了景公將首先說些什麼,今後怎樣與晏嬰齊心協力地輔佐景公一步一步地在齊國首先實現自己「仁政」、「德治」的政治理想,推而廣之,「天下為公」的大同世界就有望了。當然,今日的會見並非事事都使孔子喜悅,齊國對魯君的態度就很令其傷情。魯君寄人籬下,複國無望,在那邊遠小鎮是多麼孤獨、淒涼、悲哀和痛苦。他決定明天一早帶幾個弟子往堂阜探拜昭公,勸慰他暫且忍耐一時,只要自己得到齊景公的賞識和重用,齊定能出強兵幫昭公複國,懲罰季平子的不仁與無禮。常言道,耳聽是虛,眼見為實,今天目睹了相府的簡陋和一家人的服飾,方知人們平日關於晏嬰節儉的傳聞並非虛誇。自己一定要充分利用這一活教材,對弟子們進行艱苦節儉的教育,使每人都養成節儉的良好習慣,並逐漸成為全社會的習俗……孔子心裡很舒坦地這樣想著,漸漸鼾然入夢了。

  第二天,孔子赴堂阜拜見魯昭公歸來,欲見齊景公的心情更加迫切了,魯昭公複國的希望全寄託在他的此行此舉上。然而,一連數日,晏嬰或來與孔子談古論今,或派黎鉏陪孔子遊覽、參觀、狩獵,絕口不提見景公之事。每當孔子提及,晏嬰總是回答「好說,好說。」「不忙,不忙。」孔子是聽其言而觀其行的,晏嬰這樣有言無行,怎能不令其生疑呢?但孔子總是以好心度人,特別是對晏嬰這樣他所崇拜的政治家。既然晏嬰遲遲不肯引他見齊景公,定有其難言之隱,不要過於難為於人,不要操之過急,欲速則不達呀。弟子們則七嘴八舌的像開了鍋,冉伯牛哈哈地笑個不停。孔子問道:「耕呀,為何無故發笑?」

  冉伯牛回答說:「我笑齊國大無人,竟讓一個矮矬子當太宰!」

  「放肆!」孔子生氣地說,「晏太宰乃天下大賢,滿腹經綸,豈可以貌取人!」

  子路冷笑一聲說:「依我看,那晏嬰不僅個子矮,而且腸子細!……」

  孔子責怪說:「由呀,你今日如何也變得如此刻薄?」

  子路說:「非弟子刻薄,那晏嬰表面上待夫子很熱情,可是一聽說夫子欲見齊景公,即刻變得吞吞吐吐,含含混混。若非雞腸鼠肚之輩,豈能如此嫉賢妒能!」

  「休得胡說!」孔子制止說,「晏子乃當今賢相,豈可胡亂猜疑!」

  子路冷冷地說道:「但願天下人都像夫子一般忠厚誠實!」

  還有幾個弟子欲有所言,都被孔子制止了。在這眾說紛紜,師生意見不一的情況下,是黎鉏幫了孔子的大忙。

  這黎鉏原是齊景公寵臣高昭子的家臣,卻整天在晏嬰身邊轉悠。這是個神秘的人物,他很像一隻蝙蝠,在禽與獸的爭鬥中,能博得雙方的喜愛和寵信。飛禽說,蝙蝠有翅膀,分明是自己的戰友;走獸說,蝙蝠有牙齒,顯然與自己是同類。黎鉏就是這樣圓滑地騎牆,活動于晏嬰和高昭子之間。孔子接受黎鉏的建議,拜訪了高昭子。

  高宅豪華的客廳裡,漆器閃光,珠玉生輝,古玩陳列,書簡高累,地毯上龍飛鳳舞,杯盤裡熱氣蒸騰,昭子正在滿面春風地接待孔子,自然又是黎鉏作陪。

  高昭子賠笑說:「不知夫子大駕光臨,有失遠迎,還望孔夫子恕罪!」

  孔子應酬說:「孔丘何德何能,敢勞高大夫大駕。」

  「不知夫子與眾位高足現在何處下榻?」高昭子問。

  「孔丘率弟子于館舍安身。」孔子回答道。

  「哎呀!」高昭子故作驚訝,「館舍雜亂之地,豈是大聖安身之所!」他轉身命令黎鉏說:「黎大夫,回頭將孔夫子的眾門生俱都接進府來居住,將最幽雅舒適的客房騰出來讓給夫子,讓聖人住館舍,也不知那晏太宰是何居心!」

  其實,有黎鉏這樣的靈耳利目,孔子來齊的情況,高昭子豈能不知?故弄玄虛而已。孔子並不喜歡高昭子的虛言假套,後來他曾說過:「花言巧語,偽善面貌者,少有仁德!」

  孔子提及欲見齊景公,高昭子滿口應承,說明天一早就奏明國君,「為國薦賢。」多年來,高昭子在與晏嬰的較量中一直處於劣勢,他很想借助孔子的聲譽和力量與晏嬰抗衡,鬥而勝之。

  齊景公是個虛榮心很重的君王,五年前孔子就給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為圖一個「禮賢下士」的美名,經高昭子薦舉,豈有不見之理!所以,很出孔子的意料,高昭子面君回來,便喜形於色地說:「國君思賢若渴,明日早朝後便召見夫子!」

  好消息來得太突然了,孔子竟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人多是講究實惠的,評價人的好壞也往往從個人恩怨利害出發。晏嬰半月沒有辦的事,高昭子一朝便辦成了,怎不使孔子迅速改變對他的印象呢?

  當天夜裡,晏府的書房內,同普通農家一樣以陶制的小碗做成的油燈閃著昏黃的光,油燈下晏嬰與黎鉏對坐,中間隔一條粗糙而陳舊的幾案。黎鉏向晏嬰回報完了幾天來發生的情況後說:「高昭子向國君推薦了孔丘,明天國君即召見他,望太宰及早設法制止。國君耳根子軟,那孔丘又極富辯才,只怕經不住他三言兩語,便亂了方寸。」

  晏嬰長歎了一聲:「唉,我晏嬰侍奉國君,素來小心翼翼,戰戰兢兢,極謹慎地選擇接近國君之人,目的唯圖國君耳根清靜。普天之下,知我心者,能幾人歟?」

  黎鉏說:「高昭子正鑽此空,他將孔丘接回家中,百般殷勤,多方昭顧,又說動國君,召見孔丘,此乃置太宰於嫉賢妒能之地呀!」

  晏嬰目視著黎鉏問:「黎大夫是如何看待呢?」

  黎鉏機靈地眨眨眼睛,捋了一下他那三綹稀須,胸有成竹地回答說:「依下官之見,太宰與孔丘,道相異也……」

  晏嬰極感興趣地「哦?」了一聲。

  黎鉏繼續說道:「太宰講現實,而孔丘拘古禮,『道不同,不相與謀』也。」

  晏嬰拍案而起:「黎大夫深知我心!我素來佩服孔夫子的人品學識,道德文章,我們只能是好友,不能一殿稱臣!」

  第二天早朝後,溫柔和順的齊景公于齊宮接見了孔子,他像一個老朋友似地對孔子說:「五年前夫子勸諫寡人的一席話,使寡人受益匪淺。寡人不敢自比秦穆公,但對百里奚那樣的賢才非常敬重與歡迎,請問夫子,如何才算政治清明呢?」

  孔子不假思索地回答說:「君像君,臣像臣,父像父,子像子。果能若此,可謂政治清明矣。」

  齊景公拍案稱絕:「講得好,講得好啊!真若君不像君,臣不像臣,父不像父,子不像子,縱有千萬石糧食,寡人豈能得而食諸?」

  數日後,齊景公再次召見孔子,仍是高昭子奉陪。齊景公問:「夫子來敝國已有數日,依夫子所見,敝國當前最要緊者,莫過何為?」

  孔子回答說:「管子曰:『倉稟實而知禮義』,故政在節財。」

  齊景公是極敬重晏嬰的,而晏嬰就是一位非常節儉的人。聽到孔子也如此崇尚節儉,正中下懷。「講得好,講得好啊!」齊景公連聲稱讚,「夫子如此倡儉,與我晏太宰真乃同道之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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