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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告別時,晏嬰握著孔子的手說:「願結為友,望早來臨淄賜教……」

  根據這次會見,孔子以為齊國是一個施展抱負的地方,幻想著到那裡去可以做百里奚第二。

  一天黃昏,孔子一行來到泰山腳下。夕照中,巍峨莊嚴的泰山像一隻雄獅,昂首蹲在齊魯大地上。隨著夜幕的降臨,它又像一個龐大的怪物,吞噬著這個世界的一切,最後只剩下了它模糊的身影。泰山的夜,很不寧靜,山風送來了松濤、狼嚎、虎嘯、猿啼、鹿鳴和禽鳥淒厲的怪叫聲,時而雜夾著啼哭、悲泣和呻吟,令人毛骨悚然。他們在一個村鎮小店裡借宿一夜,第二天一早趕路。正行間,黑魆魆的山坳裡傳來了一個女人淒慘的哭聲。舉目觀望,煙籠霧漫,辨不清雄偉泰山的眉目,只見灰濛濛的輪廓,這濃煙重霧,包裹著那位傷心嚎哭婦人的悲哀。一道道山溪在流淌,辨不清姿態,卻聽得嗚嗚咽咽的響聲,這流淌的溪水是那位痛不欲生婦人的洗面淚水。孔子少時當過吹鼓手,常給人辦喪事,從這哀傷的哭聲中料定那位婦人是在哭新亡的兒子。他令子路停車,憑軾聽了一會,不覺淒然下車,帶領弟子們向著哭聲傳來的方向走去,他要去勸慰這位心靈受傷的不幸女人。

  山坳裡,零零星星地散落著幾幢茅屋,茅屋周圍是高高低低的墳丘。大約深山野坳裡的零星人家,不受「不封不樹」的古禮約束,後世的墳丘塚累,也許正是這山野習俗的沿襲和發展。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婦正伏在一丘新墳上嚎哭,她哭天、哭地、哭世道不公,哭自己的命運太薄……孔子上前施禮,勸慰了一番,老婦見是遠道來的陌生客人,好心相勸,深受感動,慢慢止住了哭聲,但仍淚痕滿面,身子一聳一聳地在抽泣。孔子詢問老婦所哭何人,眼前這些墳丘裡都埋的是誰。

  老婦抽抽咽咽地說,她們數代住在這深山野嶺,以打獵為生。泰山裡虎狼殘暴,常傷害人命。她的公爹被虎吃掉,只剩下幾塊腿骨。她的丈夫死于虎口。前天,他三十五歲的兒子又為猛虎所食,這墳裡埋的是她兒子的幾件破舊衣服。「現在只剩下我老婆子孤身一人,無依無靠,今後的日子可怎麼過喲!……」老婦越說越傷心,不禁又放聲大哭。

  顏路冒昧問道:「你們為何不遠離深山,搬到村子裡去住呢?」

  老婦回答說:「我們的先人原也是居住在山腳下的村子裡種田為生,為避苛政才搬進這深山。這兒雖說有猛虎害人,卻無苛政……」

  孔子聽了老婦的訴說,遙望長空出神,半天憤然轉身,慨歎道:「苛政猛於虎也!一處有猛虎,決非人皆葬身虎口之理,一處有苛政,卻無一倖免。」他又語重心長地對弟子們說:

  「將來爾等出仕為官,切勿施苛政!……」

  孔子師生又好言開導老婦一番,賜給她一些銅貝和乾糧,然後心酸地離去。

  在離國境很遠的地方,孔子就下車步行,而且行得很慢,他要多看幾眼祖國的山山水水,以減少內心的痛楚。前邊不遠就是齊魯界碑了,他命弟子們原地休息,誰也不准越過界碑一步,自己則理平了衣服上的皺褶,彈去帽子上的塵灰,磬折向南躬身默拜。是呀,車輪再轉動幾圈,就離開了生他養他的父母之邦,踏上異國他鄉的土地,他的心能不劇烈的疼痛嗎?然而再疼也不能返回!「危邦不入,亂邦不居。」這是他的政治主張,沒有君王的國家,怎麼能夠再居住下去呢?

  ……

  按照周禮,大夫無罪離國,需在邊境上往三天,若國君差人送來玉環,便是挽留;如果差人送來玉玦,便表決裂。如此說來,孔子遲遲不行,難道是在等候國內來人嗎?不,國君已被驅逐,他豈能有此奢望,而是故土難舍,故井難離呀!

  ……

  孔子背北面前,望空拜了三拜,蹲下身去,捧起一抔黃土,放在鼻子上聞了又聞,然後緊緊地貼在胸口……他扯下袍襟,包了這黃土,揣入懷中,眼含熱淚果斷地對弟子們說:

  「出發!」——母親顏征在死後,孔子這是第二次流淚。

  車輪滾動,越過了界碑,駛向前方,車後留下兩行深深的轍印,陣陣呻吟!……

  第十一章 景公問政仲尼聞《韶》

  齊國是東方第一大國,疆域在現在的山東中部和東部一帶,土地肥沃,農業發達,並富有魚鹽之利。早在春秋初期(公元前685—前643年),齊桓公任用大政治家管仲進行改革,增強國力,成為東方霸主。眼下是齊景公統治的時代,也是大政治家晏嬰活躍的時代,國家安定而強盛。孔子到齊國來,按說是能夠大有作為,幹一番事業的。

  臨淄南門外,停放著一輛普通馬車,車旁立著一個士族打扮的人及其三五個隨從,他們在翹首南望……

  依照當時從事政治活動的方式,要去投效一個國家,得找一點門路。哪怕五年前孔子已經見過齊景公,齊景公對孔子的印象也很好,但如果不打通齊景公的親信,也還是難以掌握到實權。雖然有百里奚那樣的傳說,但這究竟只是「士」所樂道的美談罷了,真正的社會現實並非如此。因此,孔子在決定赴齊之後,遣人致書晏嬰。

  孔子遠遠見有人郊迎,便下車步行。孔子師徒一步步走近了,士族打扮的人上前深施一禮說:「微巨黎鉏,奉晏太宰之命,恭候夫子大駕光臨!」

  孔子急忙還禮。只見這黎鉏上中等個,三十開外年紀,白皙的面皮,稀疏的鬍鬚,頗有幾分文雅和英俊。孔子心裡泛起了一股熱浪,從晏嬰所派遣的使者可以看出他對自己的態度。

  黎鉏引路,孔子隨行,兩輛馬車一前一後地進了臨淄城。

  臨淄城內,街道寬闊,屋舍儼然,店鋪林立,貨攤相銜,人煙稠密,大街肩摩轂擊,小巷熙來攘往,「農有條粟,女有條布」,「以粟易器械,紛紛與百工交易」,一派繁榮景象。市民們衣著整潔,服飾華麗,志高而揚,滿面喜氣,向遠方來客顯示著他們生活的殷實與富足。……

  馬車左彎右拐,拐進了一個陋巷。街巷狹窄,僅容一輛馬車通過。路面坑坑窪窪,坐在車上顛簸得十分厲害。小巷盡頭是一排低矮的茅草房,石級上,有一老者在躬身迎候孔子師徒,這就是齊太宰晏嬰。他身高不滿五尺,著一身緇褐色大襟粗麻布長袍,曳著地面。寬大的服裳裹著一個慈祥和藹的乾巴老頭,酷似窮鄉僻壤的一位樸實的老農。然而,他那寬闊的眉宇,灼灼目光,奕奕神采卻在告訴人們,這是一位卓越的政治家。

  故友相見,分外親熱,拱手,施禮,感情十分真摯。孔子介紹隨從弟子——見過,晏嬰將客人延引至家,讓入客廳,分賓主坐定。這所謂客廳,不過是一個較寬敞些的草堂,既無古玩字畫,也無珠玉珍寶。屋子本身低矮,門窗自然不會太大,室內光線昏暗。普通葦席鋪地,席地上整齊地放著三五張幾桌,供飲茶進餐之用。孔子簡介了魯國內亂,申明來意,詢問魯昭公情況,請晏嬰引見齊景公。從晏嬰口中得知,齊無助昭公複國之意,昭公現在被安置在一個叫堂阜的邊遠小鎮,齊派小股部隊保衛其人身安全。

  說話間,天已黃昏,一著麻布衣裙的婦人端來了杯盤匙勺,向孔子施禮致敬。晏嬰介紹說:「此乃拙妻也,不善烹調,望夫子與眾高足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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