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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五


  松筠有些急了,忙道:「皇上,不知皇上可曾聽說『栽髒陷害』一說。遠的不說,容臣說些近事。明世宗嘉靖年間,蒙古各部王公屢次進犯前明的邊境。有一次,蒙族部隊已迫近京城,宰相嚴嵩不作戰爭準備,只對兵部尚書丁汝夔說:『士卒力量弱小,難以和蒙軍相抗衡爭勝,都城是近地,兵敗不好收拾,當令諸將堅守,不要出戰。蒙軍的目的在掠奪財物,搶足以後,自然退卻。』於是諸將相互說道,有禁令不要出戰,待蒙軍撤退以後,民間皆歸罪於丁汝夔,當時的嘉靖皇帝下詔將他逮捕,嚴嵩恐前事已敗露,便對丁汝夔說,不要害怕,我為你想辦法。丁汝夔信以為真,不自喊冤,被判處死刑時,大聲呼叫,是『嚴嵩害我』……」松筠說到情緒激昂之處,額上的青筋條條突起,面色赤紅,似有一搏的架式。

  嘉慶帝不由得怒火萬丈,騰地一下站起來,厲聲說道:「松筠,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百齡是嚴嵩不成?朕是嘉靖不成?陳鳳翔並未沒有喊冤,要不然,朕怎麼派你做欽差大臣。所用譬喻失當,有辱朝廷,來人,摘去松筠的頂戴花翎,聽候發落。」厲聲未斷的語音在上書房裡來回撞擊,震盪著幾位大臣的耳膜,都是一陣心驚肉跳。

  松筠急呼道:「皇上息怒,臣知罪了,但臣決非心存辱沒皇上的意思,此心可供天鑒。」話音剛落,沖進來的幾位武士便像抓小雞似地將松筠提了出去。

  董誥叩首道:「皇上暫息龍庭之怒,松筠引喻失當,罪該受罰。但在微臣看來,松筠只不過是急於要迫皇上下決心整治因循迨玩之徒,確實別無他意。望皇上三思而定,切不可主次倒置,本末翻轉。」說完,便一聲不吭退在一旁,攏起了朝服的寬袖,雙目一閉。

  嘉慶帝緩過怒色,說道:「朕並不是有意袒護百齡。想當初,朕下狠心醫治河工弊端,連降帶罰治河官員四十八人,有案可查。朕想,松筠一貫有藐視朝綱的行為,只是他為人比較正直,辦事幹練些,朕一直把他視為朕的心腹大臣,你們都聽說了吧,」拿起桌上的茶杯重重地一擊,憤憤地道,「可是,今天,你們看他把朕比做何人。歷朝歷代的例子舉不勝舉,朕心裡明鏡子似的,眼裡何能容下半粒沙子,偏舉前明的事例,以此來氣朕。你們有所不知,陳鳳翔名為百齡舉薦,實際上是松筠推薦給兩江總督百齡的,誰能查清此中可有什麼瓜田李下之嫌?」

  一提起這,托津在一旁猛然醒悟似的說道:「是的,皇上所言極是,就在查處徐端一案時,松筠親口對百齡所說的,臣當時還記得似乎松筠對自己的這部下情有獨鍾,就這麼定了陳鳳翔的總督之職。」說這話時,臉上冒出一層虛汗。

  嘉慶帝頻頻點頭,說道:「當時,在場的大臣們都表贊成,朕還問過戴衢亨,他的意見如何?當時,他啥也沒說。」想起戴衢亨,嘉慶帝有些酸楚。是的,當時,由自己一手提拔出來的官員今天竟沒有幾位了。費淳死了,戴衢亨也死了,要不就是因事而法辦些,朕是否要反思用人的方略呢?這個百齡無論如何不能讓他因此丟官。

  實際上,董誥是個明白人,知道嘉慶帝說這些話的真正用意。此刻,他正琢磨如何才能保住松筠這項烏紗帽呢。嘉慶帝見他一語不發,卻完全拋開了滿臉的烏雲,微微一笑開口了:「哦,董誥,你在想什麼大事呢?」

  董誥一愣,忙不迭地答道:「大事嗎,沒有想,也沒敢去想,小事嗎,倒想起一件……」

  嘉慶帝笑道:「你就別賣關子了,朕知道,你對朕剛才發火有些看法,只不過不敢說便罷了。」董誥略微一點頭,答道:「皇上果然聖明,剛才臣想,皇上是派了松筠為欽差大臣去查辦此案的,哪知案子還未了斷,欽差大臣的帽子就先丟了,是不是讓人以後見了欽差都不敢當啊。臣以為,欽差大臣本應視為皇上的代言人,是直接溝通皇上和百姓聯繫的中介物,這欽差本身的職責就是讓天下百姓看到皇上的恩典遍澤萬民,讓所有的百姓都能感到皇上無時無刻不在牽掛他們,這樣人心才安定。從這個角度來說,松筠此行,據微臣看來,幹得還不壞。」

  他的這話尚未說完,嘉慶帝突然走到董誥的身邊,臉上詳和,說道:「從大的角度來說呢?」董誥低下頭,遲遲沒回答。

  「朕替你說了,從大的角度來說,就是懲治百齡嗎?」嘉慶帝把手揮到半空中,「朕不相信,借大的朝廷,年年的第舉選不出一些能徹底為朕分優的大臣們。」手指滑下來,堅決地說:「明日早朝,聽朕的決斷。」

  眾人一聽,正要起身告辭,董誥卻說:「皇上,那松筠呢?」嘉慶帝略一沉吟,說道:「暫且免摘頂戴,只是這個案子,朕已接過來了,日後再做安排吧。」

  董誥等人這才出了上書房,乍一出來,全身都一陣冷顫,朔北的風卷起地上的碎屑的梧桐、紫槐葉片,「呼啦」一陣過去,又「呼啦」一陣刮回來。細碎的沙粒鑽進了董誥的脖頸,他感到癢癢的,用手揉了揉,和另幾位大臣拱手相別後,獨自一個繞過乾清殿外的臺階,想出了宮門再坐上轎子。忽見遠處有一個人正踽踽而行,定晴看時,是戴均元,忙上前打個招呼,說:「均元,哪裡去啊?」戴均元見是首輔大學士董誥,忙過來見禮:「我正要去編修館,皇上的欽定詩文剛才編好一部,正欲呈給聖上御覽。」

  「噢,」董誥點點頭,「那你忙去罷。」剛想走,又回過頭,吩咐道:「首先選一些稱頌德才賢人的篇章。」戴均元說:「正是,正是。」兩人拱手相別。

  董誥目送在寒風中晃蕩的身影,心裡不由得頓生感慨。唉,本來仕途坎坷的戴均元這回又是一個大跟頭。他已經知道,嘉慶帝對國史館編纂和《明鑒》一書甚為不滿,只是事情太忙,哪裡能抽出時間去整治這事?但幾天前,嘉慶帝在對館呈的《明鑒》綱要作出總結時,就已經心有不滿了。只是《明鑒》尚未完工,不便插手而已。但董誥有預感,一旦按照那樣的目錄編下去,最終戴均元,還有大學士曹振鏞都得受到牽連。還是自己悄悄地給曹振鏞吹了個口風,暫緩一緩,先把嘉慶帝過去所寫的讀史感事詩收集起來,又省事,又不需多費心機去揣測皇上的意思,反正都是皇上自己寫的。這樣,穩妥些。

  董誥邊走邊想,不一會來到大殿前,仰頭環視一圈後,徑直奔向自己的轎子。府中的幾位轎夫見董誥來了,連忙說:「老爺,您到哪去了,另外幾位大臣早就走了。」董誥不耐煩地說道:「嫌冷了,是嗎?」坐在轎中,對轎夫說:「你家老爺都很知足了,比起往年讓你們在宮門外候著,強多了,還是皇上照顧老臣,讓我們能在此下轎,知足罷。起轎回府。」

  董誥坐在轎中,心裡卻想著上書房的一幕一幕,董誥想,皇上所顧念的,說穿了就是百齡,他是有意袒護,這不也是一種遷就嗎?皇上經歷過這麼多的大風大浪,至今未能砥厲出一種敢說敢為的作風,比起他的先考皇帝乾隆差遠了!魄力不足啊,幹任何事都不能一竿子到底,想起來就是一下子。儘管皇上日夜操勞,反復要求各大臣都能像他一樣勤於政事,可這怎麼能達到呢?皇上是天子,大清朝的一切盡歸他所擁有,他注重的是江山社稷的穩定,他渴望的是歌舞昇平,萬民頌德的局面,可大臣們想的卻不一樣:坐穩位子、多撈些票子,蔭及兒子……董浩想著想著,就坐在暖和的轎中睡著了。

  說一千道一萬,百齡這一劫是過不去了。問題在於,朱爾賡額經辦築壩搶險的葦蕩柴木,柴質黴濕不說,還夾帶著大量的雜草充數。這些情況,百齡究竟知不知道,是故意指使,還是被其欺蒙?看來,解鈴還須系鈴人,當然百齡的這個系鈴人也應在應懲罰之列的。

  嘉慶帝叫上托津帶著幾十名侍衛,在自西華門出紫禁城時就一直這麼想。已時值深冬,天清氣寒,沿途的梧桐樹早已是光禿禿的,徒剩下幾根枯枝直插雲天。一抬頭,嘉慶帝還注意到在縱橫交錯的枝丫間有個鵲巢,(實際上是鴉巢),嘉慶帝轉身對托津道:「古人講,公冶長懂鳥語,聽百鳥之音知其喜怒哀樂,悲歡離愁,朕疑心那是人編撰出來的,你以為如何?」

  托津不習慣從上書房的暖室出來以後就浸著如此清冽的寒氣,他正把自己的帶毛領的朝服往上翻過去,用那一層貂皮上厚厚卷毛捂住自己的兩頰,聽得嘉慶帝的問聲,一時沒明白過來說的什麼,只得含糊不清地答道:「萬歲,天是很冷,這呼呼刮著的北風都帶著哨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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