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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〇


  徐夫人用湯勺將剩藥舀起要喂徐端,大順也低低地說:「老爺,你不能去啊,夫人、孩子都捨不得你啊。」

  徐端撇過頭,又朝夫人伸出三個指頭,徐夫人悲痛到極點,一聲幹嚎仿佛是心底裡發出來,她踉蹌地奔出去。不一會,三個睡眼惺松的孩子被徐夫人推至徐端面前,徐端默默地端詳了一會,他實在太愧疚了,實在不忍心看到一生為官到頭來給孩子留下僅能夠糊口的一點點家產,清江城外的幾畝地還是徐夫人節衣縮食攢下來購置的。徐端只覺得眼前一黑,一片白浪浪的世界在腳下伸展開來,徐端突然感到周圍一片嘈雜的聲響,旋轉的水窩裡,聲嘶力竭地叫喊著:「天哪,我不活了……」然後,是寂靜、永遠的寂靜,徐端感到自己的身子漂起來,無數個淹死的幽靈飄浮在半空,圍著自己又唱又跳,徐端不停地喝斥,喝斥,從未有過的震怒連自己也頗感吃驚,像是變了個人似的,像是有人在喝斥他:早如此,不至於今日,看看你們河臣的傑做吧。徐端低下頭,洪水過後的原野裸露在清晨的霞光裡。

  徐端輕輕地揮一揮衣袖,滿天霞光好像善解人意而憐憫的天使,給它們鍍上了一層五彩繽紛的花環,趕走了成陣的烏鴉,烏鴉的「嘎嘎」叫聲讓人毛骨驚然……

  徐端飄去了,像發黃的落葉輕輕地飄落了。

  任憑妻子兒女以及忠實奴僕的淒婉哀絕的呼喊,徐端還是死在三月初春的寒氣裡。

  五天以後,當大順趕到戴府時,已是明燈高懸的入夜了。

  望著戴衢亨大病初愈的體態,大順忍了再忍,還是奪眶而出的淚水渲泄了一切事情的過程。戴衢亨頭腦一陣暈眩,實際上,他第一眼看到大順一身縮素,心裡就明白了八九分,沒想到,大清朝中第一位治河能人就這麼淒慘地走了,他抖抖擻擻地拆開徐端的來信,不禁潸然淚下,閏三月啊,多麼不吉祥的閏三月!

  徐端,你走得太早了,幾次看你的模樣都那麼令人揪心,這次連你的模樣真的看不到了,戴衢亨頹然地癱坐在紫檀木椅中,腦海中不時浮現出他與徐端交往的一幕幕場景。大順泣不成聲,蹲在地上嗚咽不已。

  老家人李令仁悄悄地走進來,說道:「老爺,你要保重身子骨,剛剛痊癒的病體可容不得悲傷啊。」大順連忙擦去了眼淚跪在戴衢亨面前,說道:「戴大人,徐老爺尚有妻子兒女,奴才想想……」戴衢亨停止悲傷,問道:「她們都在何處!你是如何安頓的?」

  「她們不願離開清江縣城,奴才已把自己的多年積蓄都留在那兒。嬸娘徐夫人說要守孝三年。」大順斷斷續續地說。

  「地方官吏,可有什麼慰勉厚賞?」戴衡亨問道。「甭提了,那班狗官在徐大人上次來京前,紛紛登門,絡驛不絕,見徐大人空手而歸,又憂憤而死,不樂死才怪呢?哪還有上門的。」大順怒不可遏地答著。

  戴衢亨聽說,無奈地搖搖頭。神色黯然。沉思一會兒,說道:「我這就去皇宮,叩見萬歲爺,多發些撫恤費用!你也別回去了,戶部尚缺個押糧官,你去補缺吧,好歹有個存身的地方。你放心,這一點權力,我還是有的。」

  李令仁驚駭地說道:「老爺,徐大人因病身亡,又是革職官員,按例應不予奏報的。」戴衢亨一跺腳道:「快去備轎!雖說革職但尚在留用有何不可以報!去稟報夫人一聲,準備些銀兩細軟,明日即給徐家送去。以解燃眉之急。」

  安頓好大順後,戴衢亨來到內房,見阿珠正在撫箏,箏聲幽咽,不禁眉頭一皺,走上去,問道:「阿珠,我的身子已好了,你似有憂鬱之情?」阿珠忙站起來,緊靠著戴衢亨的身子,眼裡有晶瑩的淚花在閃爍,答道:「老爺病體好了,奴婢當然喜歡。怪奴婢想得太多,剛才聽老家人說的老爺的同朝知己病故,身後如此清貧,不禁悲從中來。箏聲也融人人情。」戴衢亨望著阿珠的清瘦面容道:「這半個多月來,也難為你了。」

  阿珠苦笑一下,其實她是由徐端的死不輕意地就聯想到戴衢亨,仿佛預感到一場更為可怕的後果正等待著自己,是的,命運就是這樣,荒誕作弄中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當時間的畫幅步步逼近時,一切都有可能突然消失,就像洶湧的海潮猛然到來時令人猝不及防,而退潮時,同樣不聽你的挽留。

  戴衢亨深深一瞥她那雙充滿疑慮的眼睛,安慰道:「你也是多慮了。有你在,我就有了一生的保障。我去趟宮裡,等著我。」

  稀稀疏疏的人影在兩旁高懸的燈籠的映襯下,紛至雜遝,陰沉了一天的京城,趕在人夜的時候,朦朦朧朧地降了一場春雨,雨聲很輕,雨絲很細,雨腳很密,透過轎簾的格窗望去,好似薄雪一般,使整個街道都罩在了一層霧檬濛的水氣中。

  兩行熱淚早已從戴衢亨的眼角流下來。他對於徐端的死當然是很悲痛的,更使他感到萬分難怪的是,他死得如此淒涼,想起這些,戴衢亨就是一陣陣的悲涼,感到飄蕩在眼前的水氣充滿了酸澀、苦楚。

  徐端的來信讓他流了好幾次淚,大意是敘述自己和他的相互交往,這一點兩人都有同感,本不用贅敘的,這或許是有所求的最後補筆吧,戴衢亨想。那些燙著血淚交織而成的文字凝成了四個大字「死不瞑目」,這觸目驚心的四個字在戴衢亨的眼前幻化成四灘汪汪的鮮血,他仍然不忘治河,這是他一生的本行,治河為本,它構成了他的來信中最顯眼的一段。對這樣的忠貞不貳地履行職責的人,戴衢亨怎麼不感動呢?

  哎,談來談去,除了對自己的個性的檢討外,隻字沒提家中的困難,看來這一部分要由自己補寫了。

  上書房門前一聲高喊,「戴衢亨求見!」的聲音著實讓嘉慶帝吃了一驚,嗯,不是聽說有病了嗎?朕正打算詢問他大後天能否隨朕出遊五臺山呢?對著跪在地上的稟事太監說:「進來!」太監「紮」了一聲就出去。

  「哎呀,這霏霏之雨的夜晚,你拖著病體來幹啥?」嘉慶帝從不懷疑戴衢亨的單獨求見有任何個人動機,他完全沒有必要,非到情急之下,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單獨求見的。自從離開那家客棧,在天津的行宮會同皇后一道回來後,就一直想去看看,政務太多還沒來得及,這戴衢亨倒是自己先來了。

  「不必拘禮,」嘉慶帝對正想跪拜的戴衢亨說,「你這時來有什麼事?」

  戴衢亨落坐後,雙手緊緊抓住椅把,喘息片刻,開口就道:「臣是領罪來了。」

  「這是何話?」嘉慶帝不解地望著戴衢亨,「你看,這本應屬￿你的事,朕不放心托津、松筠去辦,就親自調閱了。」言語間,絲毫沒有帝王的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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