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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一


  「清律上說,革職之人的死去,按律不許上奏,但臣要奏出一人。」戴衢亨面情漠然,已有悲傷之色。

  「哪家?」嘉慶帝疑惑起來,「倒底是誰?」

  「徐端,徐肇之。」戴衙亨無力地說了出來,用力撐起身子,把徐端寫給自己的信遞上去。「徐端死了,病死了?!」嘉慶帝有些吃驚,「這朕倒是沒有聽說。」邊說邊翻開徐端的信,看著,看著,面色有些陰沉了。「難得的忠臣啊,這絕命筆除了檢討就是治河,朕這幾年來沒有對他用錯啊。朕正打算官復原職啊。朕始終不放心陳鳳翔,蔣攸汙又堅辭不受。」

  「皇上,」戴衢亨一抱拳,「徐端的死有七分人禍,」頓了頓,又深吸一口氣,「皇上,實際上,他是憂憤過長,積鬱而死的。」嘉慶帝正要插話,戴衢亨道:「容臣稟完。」戴衢亨蒼白的臉色隨著情緒的波動有些漲紅,便把有關徐端的前事後事原原本本地敘說一遍。

  嘉慶帝沉思良久,「這麼說,朕十二年時大批處分河臣有些過了。十五年、十六年,則沒有什麼大礙,連同徐端一起被朕革職的又不是他一人,怎麼惟有徐端抑鬱而死呢?」嘉慶帝有些不解地問道。

  「皇上,就於當時的事情來看似乎毫不為過,皇上聖明決斷。可是那批被處置的河臣中,又有誰可與徐端相比擬?這位在大河上奔波了幾十年,茹苦含辛、受盡煎熬的徐端與那些有著質的區別。他首先是一位能幹的河臣,這一點皇上也曾親口對臣說過,其次他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清官。臨死前,他的家計需要別人接濟才勉強過得下去,他家僅有田地三畝,瓦屋數間,沒有僕人、丫環,像這樣的河臣在朝廷中又有幾位?」戴衢亨繼續不緊不慢地說,他就是這樣,越是事情急切,越是能夠心平氣和,他總是能夠用強制力來掩飾自己內心的躁動。

  「你有何建議?不妨說出來讓朕聽聽。」嘉慶帝呷了一口張明東遞上的奶茶,慢吞吞地地問道。「若要朕專為此事下個聖旨恐有不妥吧。」他還有擔心,倘若戴衢亨出此下策,那倒真讓他下不了臺,再說又不是什麼特大的冤案。

  「皇上,臣想,既然死者已逝,撫恤生者不也能體現皇上一片愛惜之心嗎?」戴衢亨眼裡終於閃著淚花,懇切地說,「皇上,臣以為應當著力獎其廉潔,身為河臣這麼多年,臨死窮困如他這般,怕是只有徐端一人了。」

  嘉慶帝點點頭:「好吧!就依你的辦!」

  戴衢亨心中的石頭總算落了地,額頭起了一起細密的汗珠。在這場辯論中,他烙守了沒有牽及任何人,沒有對任何人有攻擊的些微詞句,目的達到了。戴衢亨感到由衷的欣慰。站起身來,就要告退。

  嘉慶帝說:「你的身體怎麼樣?朕一直很關心,過不幾天,朕去西巡拜竭五台佛門聖地,不知你能否同往?朕當然是想要你同去的。」戴衢亨伏地叩首說:「皇上如此信賴臣子,臣怎敢提個『不』字,臣一定扈駕前往。」嘉慶帝親自扶起戴衢亨,「朕擔心你不宜遠行呢,好了,你回去吧,明日早朝就不用來了。」戴衢亨心裡猛地一熱,「皇上如此器重臣子,臣就是赴湯蹈火,也要報答皇上恩德!」說罷辭別嘉慶帝,心裡的情緒有些坦然了。

  細想起來,這件事,自己雖做得有些草率了些,但還是得到了皇上的支持,總算可以告慰九泉之下的同僚了。正這麼一路上想著,轎子已行到石虎胡同,不知為什麼,這樣一個地名總讓他時時想起大漠小鎮的虎橋坊。

  夜已深了,水氣濃重,到處濕漉漉的。

  到府門口,李令仁取出掛在轎前的燈籠,攙著戴衢亨拾級而上,到了上面,戴衢亨長吐了一口氣,看著李令仁扣打門環,忽聽身後一陣雜步聲,轉頭望去,只見夫人在兩個丫環的攙扶下拾級而上,月白緞子繡五色牡丹的旗袍裡襯著淡紅的擺裙,外加一件寶藍緞子的坎肩,油浸過的一根鬢髮有些散亂,滿面倦容,高高撐起的油紙花傘像一朵花輕盈地罩著夫人的頭頂。就著門前掛著的兩盞御賜宮燈,戴衢亨看到另一位手裡還抱著個包袱,遂不解地問:「夫人這是去了哪兒?」戴夫人見是戴衢亨,眼圈一紅:「我能哪兒去呢?」

  一位丫環忙接過來說道:「這幾日,老爺有病,夫人除侍候老爺外,還常去寺廟進香,許下願,要是老爺病好,就給寺廟一些香火錢,今日去了,不想……」

  「什麼事?」戴衢亨向來不相信所謂進香解夢之說,純以安慰罷了。見夫人流淚,多少被感動了。還沒等戴衢亨開口,夫人便貼身過來擁著戴衢亨往裡走,問答:「你要遠行出門?」戴衢亨十分驚訝,「你怎麼會知道?」戴夫人默默地點頭道:「這就是了。」來到正廳,正廳前還掛著四盞白紗西瓜燈,照得內外通明雪亮。門楹上刻著嘉慶帝所賜的條幅:「皇恩春浩蕩,文治日光華」,十個貼金大字黃燦燦明亮亮耀人眼目。每一位來拜訪的朝中同僚誰不羡慕。

  丫環小杏端著熱水、毛巾走進屋內,戴夫人接過在盆中搓洗下一遞與戴衢亨說道:「你也擦擦吧。」戴衢亨接過熱乎乎的毛巾在臉上揩了幾把,濕熱的毛巾驅走他臉上的寒意,對戴夫人道:「我病體初愈,去歇息了。」戴夫人一把扯住道:「又要去阿珠那兒?」戴衢亨無語。

  戴夫人面色蒼白,嘴唇由紅變紫,喃喃地道:「老爺,是不是嫌我老了嗎?」戴衢亨連忙搖搖頭,「夫人何出此言?再說當時你不是挺寬容的嗎?」戴衢亨最怕陷入家庭的瑣屑,見夫人已在抽搐,慮及夫人的一片癡心,忙又安慰道:「我不是去阿珠那兒,就到書房暫歇,還有好多事情要辦。」

  「老爺,為何不問我去哪兒呢?」

  戴衢亨道:「你不是去進香了嗎?」

  「老爺為何不問問我抽得什麼簽?」說這話時,面色陰鬱下來,戴衢亨說:「夫人還能不知我對此事的看法,孔聖人尚且說過尚不知生,焉能知死,我當然相信孔聖人的話。」

  戴夫人心裡可急啊,她知道不能阻止戴衢亨的遠行,但在表面上的確是嬌羞萬分,滿腔柔情地說:「老爺,你可少操勞一些。」她不敢說出自己抽得是下下簽,尤其是不能遠行這一條她銘記在心,雙手捧著戴衢亨的臉:「你比半月前又瘦了一圈。」

  戴衢亨突然問道:「這麼說,有些事情你還不知道?」

  「什麼事?」戴夫人不解地答到。

  「我讓老家人李令仁傳給你口信,讓你備些銀兩,寄到清江古縣,再備些衣物由李令仁明日趕送過去?夫人哪!算是同僚知己的徐端死了,家裡窮得叮噹直響,一想這些,我就難過。」

  「怪不得,你這麼晚才會回來,」戴夫人攏了一下髮髻說:「我當然沒見,下午就去了京郊的潭拓寺,出城進香去了,哪裡知曉府中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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