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嘉慶皇帝 | 上頁 下頁
一五九


  嘉慶怒不可遏,他連自己也沒想到,堂堂的天子竟當起一名縣令的差事,眼見郎中如此慘痛,竟不知從何問起,心裡有點怨恨手下人太魯莽,做事不講究火候,要是胡亂判他一通,恐日後,兩家仍是不相和,想到這,對一直侍立在旁邊的張明東說「趕緊去把太醫叫來,替他醫治一下。」這一個「太醫」的專用名詞從嘉慶帝的口聲說出來,很細很輕,像三月的柳絮,輕飄飄的,在那郎中聽來卻不啻是晴天霹靂。他怎能知道,眼前端坐的是嘉慶皇帝呢?他為何住在這家客棧?又為何將我抓來?百思不得其解,一年前的事,他早就忘個一乾二淨了。

  「郎中,我來問你,你如何與這家店主人結下怨恨,致使這家男人不治而亡,留下一女二子苦度餘生?」嘉慶的語氣和緩了不少,但射過去的目光依然很嚴厲。嘉慶注意到這跪著的郎中已不是跪著,而是斜癱在地上,褲角有些血跡正慢慢地擴大,不一會已有一小灘。

  奉命趕來的太醫在見過嘉慶帝之後,動手醫治這郎中的腿傷,這太醫姓袁,字道平。是世襲的老中醫了,服侍過晚年的乾隆皇帝,醫道自然是很高超的,他細心地用手一探,對嘉慶帝說道:「皇上,這人的腿骨已是折了,需要立即調治,如若不然,腿骨將壞死,危及生命也是可能的。」

  郎中一聽,更加印證了心中的猜測,急忙要爬起來叩頭,但是不能夠這樣做,劇烈的疼痛使他半拖那條斷腿,半是立起的身子朝嘉慶帝悲咽著說:「萬歲,罪民確有冤枉啊!」他的斷腿失去了知覺,已汪在血泊之中了,面色變得慘白,痛苦不堪的淚水已流遍了面頰,他硬咽道:「萬歲,萬歲錯聽了一面之辭啊,為何不容罪民詳述?」他心裡想,這一切包括打折了腿都是由嘉慶帝一手安排的。

  忍住了疼痛,那郎中要敘述緣由。嘉慶帝心想,真是東家長西家短的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一甩手,走到張明東跟前,低聲說:「去,備轎!」隨後對躺在地上的郎中道:「朕不是給你們兩家斷個是非曲直的,各自寫一份訴狀,交由你們的縣令。」

  嘉慶帝一刻也不想停留,就在這時,耳聽村外,鞭炮齊鳴,鑼鼓齊鳴,親兵急忽忽地跑進來,稟道:「萬歲爺,溫總督來了。」

  「起駕!回京。」嘉慶帝一面吩咐,一面往外走,回首間,見那民婦站在院中哭泣,走過去,說道:「朕已為你正名,何必憂傷呢?天下太平之日,也不能說沒有個坎坎坷坷,想開些,尋個人家。」

  民婦跪倒,叩頭釋道:「民婦哪是哭泣,實在不知如何報答聖恩啊。」話未說完,張明東已攙著嘉慶帝登上暖轎逕自離去了。

  明月初升,雲蒸霞蔚,浩渺而幽邃的天宇中湧出一盞冰輪,絲絲縷縷的輕紗在初升的冰輪周圍翻滾繚繞,好似江面上的層層逐流的波紋,群星失去光澤,隱藏於乳白的幕布後邊,好似不敢與皎潔的月光爭輝,這樣的好月色在清江古城是多麼難得一見。徐端躺在床上已是一天一夜沒有進滴食了。

  月光似水,把空蕩昏暗的瓦屋地面上,灑上了一層輕霜般的冷光,窗外微風吹拂、樹影婆娑,卻是異常的寂靜,徐端心裡明白,在這萬籟寂靜中,正孕育著一場不期而至的春雨,絕非是那淅淅瀝瀝的一種,他勉強地舔著乾裂的嘴唇,想披衣坐起。剛發出一點響,候在床邊的大順就被驚醒了。不一會,里間的夫人也穿著皺皺巴巴的衣服站到了床沿。

  「徐大人,點上燈吧。」大順哀求道,「可想吃些什麼。」徐端搖了搖頭,艱難地抬起手指了指窗外,大順眯著眼睛看了一會,點頭道:「是的,是的,徐大人,您靜心養福吧。現在就是天塌下來,也壓不到你的頭上了。」說著,打著了火石,點上了一盞滋滋作響的燈盞,放到緊靠床沿的桌上。徐夫人默默地將燃起的火苗挑了挑,也是一臉哀相,望著丈夫黑瘦的面龐,心裡禁不住悲涼。

  要不是這趟去京城,也不會落個這副模樣,原先,自己是不允許他去的,可是,倒底沒能攔住,這下好了,幾位平日裡尚能接濟一點的同僚們仿佛敬鬼神而遠之了。心裡不免生出一番不能原諒的情緒,望著徐端,眼淚在眼圈裡直打轉兒就是掉不下來。轉身就去廚房。

  一陣壓抑的哭聲不一會就從廚房裡傳出來,在寂靜的深夜,傳入徐端的耳膜極遠的又是極近的,極洪大的又是極細切的,徐端張著嘴想說些什麼。大順輕聲說:「老爺,你老是不吃也不是法子啊。」兩人彼此注視著,有半個時辰。

  徐端苦笑一下,終於開了口:「大順,告訴你嬸娘,端那碗稀粥來。」大順很是驚喜,剛到廚房口,就見徐夫人正鍋臺邊熱那碗稀粥,灶下的火很旺,映襯得徐夫人秀美俊逸的臉上紅撲撲的。大順道:「嬸娘,我來吧,你也是一夜未曾合眼了。」徐夫人看了看這位憨厚質樸的家人兼差辦,心裡不知怎麼感激才好。她默默地退了出去,進屋看了看閉著眼睛的徐端,走過去掖了掖被角,以手摸面,試一試尚有餘熱的額頭,徐端把她的手拉住了,感激地說道:「夫人,苦了你了。」邊說邊拍道,「夫人,倘若我真的不行了,你帶著三個孩子該怎麼辦呢?」說著眼角竟流出淚滴,徐夫人看了如針刺心。一連半個多月,自打京城回來,就染上了風寒,要在往日早就好了,可是這回卻一直這麼拖著,弄得徐夫人心裡整日提心吊膽,「去吧,去看看孩子,白天,這些小傢伙真纏人啊。」徐端悵惘地歎了口氣。「去吧,有大順在呢!」

  戀戀不捨的徐夫人剛走,徐端忽然感到胸中像是有塊銅一樣硬物在緊逼著自己,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他的兩手猛地一把床沿,大口喘著粗氣,感到眼前有金星閃動,他用一隻手艱難從懷中掏出早已擬好的書信,放到枕頭下。心裡明鏡似的感到大去之期不遠矣。這對於自己或許是一個結局,而且還不錯,他明白自己的致命的弱點,那就是,心腸太軟了,上作又太實在了。雖說幹河臣也有幾年了,也經過幾進幾出,這中間有好多人的明勸暗諷,有坦言相助,都沒能改變了自己的稟性,當和戴衢亨分手以後,他的心裡就憋著一口氣,始終發不出來,躺了這麼長的時間,平日裡點頭哈腰的屬下和地方官都像避瘟神似地躲開了。

  他努力睜開沉重的眼皮,望著空蕩的家中,心中很是難過,太對不起溫柔賢惠的妻子了,對不起尚在弱小年幼的孩子,想著想著,淚水已爬遍臉頰,他在深深的懊悔中睡去——

  突然,一股狂風淒厲地呼號著,從村莊無數的屋頂上空掠過,搖撼著沉睡的大地,堤岸邊高高的白楊樹發出了「哢嚓哢嚓」的斷裂聲,多年沉積在房梁上的塵土,籟籟地落下來,狂風過後,火蛇在鉛灰色的天空上亂舞,霹靂在樹梢上炸響,雨注像無數條兇狠的鞭子抽打著大地,仿佛一群群的魔鬼,為了撕碎地上的一切,而瘋狂地顯示自己的淫威,望著由北奔騰而來的洪水,徐端在拼命敲擊著破碎的銅鑼一點點聲音也沒有,早被淹沒在嘩嘩的水流轟響中,他真是急啊,迎著像無數條翻滾跳躍的巨龍水浪直撲過去……

  「老爺,老爺——」大順接連幾聲急促的哭喊,終於把徐端從彌留之中呼醒了,他睜開眼,眼光黯淡下去,額頭上竟起了一層豆大的黃黃的汗珠,他舔著乾裂的嘴唇,想說些什麼。大順連忙扶起來,徐夫人又一次披著上衣焦急地望著一語不發的徐端,說道:「肇之,你要說什麼啊!喝口藥湯吧!」朝著放著鐵皮煤爐的牆角走去,爐火的微光也暗下去,冒著熱氣的藥罐正散發著陣陣濃烈的中藥味,徐夫人端起來,用一條破舊的毛巾包好,斜豎起來倒入碗中。

  徐端望著這一切,只能以搖頭表示拒絕,他知道,自己將不行了,此時已是氣血兩虧,氣若遊絲了。前幾天,他的精神稍好些的時候,就預感到這一天終將來到,在他的腦海中不時地出現那滾滾的洪水場面,仿佛給他某種暗示,他多次表示,這病不要再治了;再說家裡用「徒壁」來形容毫不為過。他殷切注視著大順,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封信,遞與大順,點著信封的手指枯瘦如柴,指著北方。大順膘了一眼,信是寄給戴衢亨,點頭會意地掖好藏入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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