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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五


  嘉慶帝一低頭,梅香那秋水般的沉靜明澈的眼睛、她那瓜子型的俏麗臉蛋兒,已映在他的眼簾中。「——是你!」嘉慶帝那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盯著她,不停地閃爍歡喜的光芒。「起來,起來,你一夜沒睡,昨夜酒喝多了嗎?」嘉慶帝一邊說一邊就躬下身去拉住梅香的手,當他拉住她細長、柔軟的手時,在一刹那,一股幸福的熱流閃電般震顫了他的心。

  有了皇后在席間的寬容,嘉慶帝雖是第一次見到梅香,便把她當作自己的人了。他緊緊地握住她的手,輕聲道:「皇后睡了,我們就不去叨擾了。到外間你那裡去坐了。」不容分辯似地拉住梅香就往外間走去。梅香道:「皇上,待奴婢把窗子關上,天快亮了,夜氣很涼的。」邁著輕盈的腳步,把窗子關上。嘉慶帝摟著梅香的纖豐合度的腰身,低聲道:「梅香,雖不能說你是絕代佳人,可在朕看來,仿佛朕與你曾見過面似的,也說不出什麼感受,雖說你薄施脂粉,淡掃蛾眉,但這正合朕的心意。你很懂得素能勝彩、淡可逾濃的道理。」

  梅香一聽,馬上用微笑的表情應道:「皇上,奴婢承蒙皇后、皇上的厚愛,感激不盡。早年在民間,就聽說皇上是有道的明君,今日能得皇上寵愛,叫奴婢怎好回報?」嘉慶帝道:「朕還感覺到,你的身世非同一般,能否對朕細講。」梅香一聽,心猛地一沉,她輕啟朱唇,微露皓齒,對著嘉慶帝道:「皇上,奴婢身家系著天仇,不瞞皇上,奴婢本屬旗人,……」說著竟一時哽咽,臉色漲得紅中帶紫,嘉慶一見連忙把她擁到外間的帳慢前,柔聲道:「別急,慢慢講,天大冤情,有朕擔待,有朕做主。」

  一碗熱騰騰的湯汁順著戴衢亨的嗓子眼下了肚。沒過多會工夫,戴衢亨緊閉了一天一夜的嘴巴終於嚅動起來,他試著張張口,火氣衝破的嘴唇還有無數個細細的水泡密佈在四周。一陣劇烈的疼感使他張開的嘴唇又鬧起來。喉嚨發出的嘶啞不清的咳嗽也只能勉強地擠到舌苔下面。他瘦削的面容上沁出一層細微的汗珠,終於,一聲沉重的喘息發了出來。昏昏沉沉之中,他似乎覺得自己仍舊睡在小鎮上的客棧中,而且睡得很暖和,舒適,仿佛躺在船上隨著波浪輕輕地搖擺,屋子裡彌漫著的藥香一縷縷地被他艱難吸入體內,他想動一下,抬起的右手,意識到在摸些什麼,想睜開眼睛卻怎麼也睜不開……

  突然,戴衢亨枯瘦的右手似乎被另一隻手緊緊地握住,他的耳邊也傳來了一聲:「老爺,您已經脫離險境,再安心將息幾天吧。」似縷縷浮動棉絮,那麼輕柔,那麼清白,那麼溫暖。戴衢亨的眼角不由得落下兩滴濁淚,順著太陽穴上的飄動的銀絲直垂向耳際。他感到,是阿珠拿著手絹在替自己慢慢地擦拭。從鬢角到額頭,再到脖頸,凡是阿珠所觸之處,他無不覺得那裡像皚皚白雪在漸次消融,那裡荒蕪的田園長出了青青的嫩芽……他,終於蘇醒過來,睜開了眼睛!猛地勾住阿珠,欲要起床坐立。

  阿珠一驚,以為是他的剛剛蘇醒,或是因為夢中的驚嚇,連忙緊緊地抱住他,又輕輕地放到下去,服侍他躺下,一面細心地掖好了被角,一面柔聲道:「老爺,您剛緩過來,不要多說話,一切都過去了,再也不會有什麼危險了,您放心地睡一覺吧,我給您熬點粥去。」說著欲起身,取過擱置在床頭的藥碗、銀匙,戴衢亨的思緒從紛亂中安靜下來,微睜的雙目中也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阿珠那汪著荷花露水的眼睛似乎有些紅腫,他默默地點了一下頭,他覺得,自從有阿珠,自己屋子裡的景象中都含著一縷飄蕩的溫馨。

  是的,當阿珠端著煎好的藥湯送進客棧的時候,戴衢亨怎麼也不會想到,在這樣窮鄉僻壤的小鎮具有如此佳麗,他的目光遊移在眾人焦灼的眼神裡,似乎找到一口清冽的甘泉,渾身都感覺到了那初月的光輝的臨照。他抵禦著那幾乎是不可抵禦的誘惑,始終沒敢抬起眼睛張望一下她的臉,但他看見她的手腕上戴著一隻青玉的鐲子——或許是從她的母親那兒傳來的,或許更早些,當這只玉的圓圈在他眼皮下微微晃動時,他就再也難以拔開它。他還真切地聞到了那呼吸的芬芳——是一種達紫香和柴花前蓿混合在一起的芬芳。

  健壯的軀體和內在的自信使他原來灰色的情緒陡地為之一振。在一番診斷之後,他執意要聽一聽這不平常女子的衷腸。何柱勸道:「戴大人,先將息身子骨要緊,邊塞小鎮,顧不得許多瑣屑的禮節,還望戴大人能夠海涵。」戴衙亨微微一擺手,說道:「店東家,你也太客氣,想我戴衙亨絕非那樣構古禮而泥風俗的人。」說著對站立一旁的李令仁道:「令仁,快給小姐端茶來。」李令仁一聽連忙對何柱及阿珠道:「你看,你看,光顧了說話,竟然連茶也忘泡了,你二位稍等,我去去就來。」說著拔腳就走,何柱一把拉住李令仁:「不必客氣,阿珠也不是外人,再說,在我的客棧裡沒有什麼客套的。對吧,阿珠?」

  端莊的阿珠一直在默默地觀察戴衢亨的氣色,她怎麼也不能把一個風沙毒癘的薰染而重病纏身的人與眼前這位久病之身的戴衢亨聯想到一想。她原以為,他一定是老邁之人,咳喘加濃痰不止的病人。他一定是奄奄一息呈龍鍾之態的老人,他一定是鬢角斑白、額頭有著條條皺紋或是白淨的面龐冒出層層油膩的官人,他一定是肥胖的手掌終年不勤五體的文人……然而,阿珠想錯了,她從他那晶亮的眼神中,似乎感受到一種心靈的撞擊,她這位朝中一品大員的待人神情中,感到他不僅是位好官,或許更是一位受人愛戴的好人。阿珠轉念又想,爹爹的滿腹委屈或許可以從這位信賴的人得到伸張,如果那樣的話,自己也就可以不必終年呆在這漫漫風沙困擾的古鎮,唉,怎麼能想到離開這兒呢?街坊四鄰、熟人親友都待自己家如同上賓,比起那滿市勢利熏天的北京城來強了萬分,按奈住自己的思緒,阿珠緩步上前對李令仁道:「李老伯,煩你將這藥煎了,分別放在兩個碗裡,別弄混了,這是我爹開出的藥方,你也留著,戴大人的病情不是你們想像得那麼厲害。待我號了脈,再做定論。」

  阿珠坐在床沿邊上,將伸過來的那只左手輕輕地攤平,然後將自己那十分俊俏的臉乖巧地扭向一邊,垂著的目光望著自己腳上的舊繡花鞋。她伸出一隻白嫩嫩的肉手搭在戴衢亨的腕上,戴衢亨絳色草衣的衣袖邊酷似殘枝敗葉的湖面上突然露出了一條鮮嫩的蓮藕。戴衢亨那不曾消失的眼眸中陡然射出一縷更強勁的光來,心膛裡於是開始湧起一種輕鬆妙不可言的感覺。餘光中,呈菱形的棗紅色窗格上的棉紙就如許多隻無形蝴蝶在顫顫地振翅抖動,躍躍欲飛。

  阿珠默不作聲,只顧低頭望自己腳下那雙繡花鞋上的兩紅牡丹,儘管它們已褪去了鮮豔的紅色。窗戶外面的雀鳥在屋簷下叫個不停。過了半個時辰,阿珠的手終於抬起來,始終安詳的面容上隱隱有種愁容。她與戴衢亨對視了一眼。那種無言中的深情相互間得到了印證。憑著家學的醫道,阿珠從他的急選的脈膊中悟出一些從未見過的奇妙幻覺,那裡顯然勃發著蓬蓬的詩意。幼讀詩書的阿珠自然想到李後主的《清平樂》:「別來春半,觸目柔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路遙歸夢難成」,阿珠喃喃自語。不自覺中,眼眶裡已打濕了一圈淚水。她站起來,對何柱說道:「阿柱哥,戴大人的病不妨事的,諸事心清皆不順,導致氣脈紊亂,這跟爹爹的猜測不謀而合。只要把那三包一劑的湯藥喝下再慢慢調養就行,那四包一劑的湯藥只是每日清晨煎熬時,只稍許喝下一小匙就夠,不能多喝。」正說間,李令仁端著兩碗熱騰騰的中藥走進來,問道:「阿珠小姐,到底該喝那種藥?」

  何柱接過來,一一問明,對李令仁道:「取銀兩來。」李令仁會意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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