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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謝恩過後,戴衢亨清朗的話聲就響在勤政殿內。「皇上,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臣以為,河臣們的弊端不是只在今年才有所顯露,自從海事平定之時,又有哪年沒有災禍發生過。實際上,在海事未平之時,河事就已經存在,誠如萬歲經常訓示的那樣。」戴衢亨環視眾人,餘光中,只有董浩在看著他,其餘的都在喝茶,吃著糕點。戴衢亨目光熱切地投向嘉慶帝,嘉慶帝乾咳了一聲,一陣茶杯蓋合的聲音響過,眾人都抬起頭來,正襟危坐,嘉慶帝點頭示意,說下去吧。

  「萬歲曾說過,海事也好、兵事也罷,概可以一勞永逸,歸納起來,這是畢竟是人事啊。可治河呢,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在這個過程當中,任何一個細微的差錯都可能導致功虧一簣,譬如,南河堅固了,但又久旱無雨,大堤植被死亡,土質松疏,風雨漫浸,就有洩漏的可能,一旦暴雨將至,勢必堤毀成災。東河修復完畢,極可能剛剛在竣工之際,或尚未竣工之時,陰雨連綿,連月不開,新近築就的堤壩也同樣受損,前年馬家樓漫水一事,即是明證。自去年入秋以來,整個黃河流域,烏雲遮天,秋雨連綿,像是有人把天捅了個窟窿,大雨起勁的潑灑,放著別的地方不說,就是上書房門口不也是水深過膝。從戶部趕到上書房時,見大門緊閉,趟水一看,裡面盡是水茫茫一片,這事過後,萬歲不也是知道嗎?是的,數年難得一見的大雨都下到地面,地面又能滲水幾許,還不是全流歸河裡,致使河水猛漲,下游不說,僅上游就猛漲起來。當時,日漲三寸,大家還不相信,唯有皇上深悟之,調撥大批抗災物資,才確保大堤無一險情的。當時,大堤閘門,減水壩、分水渠全部面臨嚴峻的考驗,這些情況不親臨者誰能知曉,因此,如此大雨過後,留下隱患處處,當也屬情有可諒。」

  嘉慶帝一直在點頭稱許,只是到了這最後,眉頭才輕輕上挑了一下,很快又複平了。

  嘉慶帝想批駁幾句,還沒等張嘴說話,朝班中忽地閃出一人,情急之中,語氣有些結巴。

  「萬歲,萬——歲!」

  順著聲音,嘉慶帝轉過目光,是托津,戶部尚書兼欽差大臣托津,只見他臉色漲得泛起陣陣潮紅,像剛喝了二兩二鍋頭,不顧嘉慶帝的一再明示勸解,推金山倒玉柱似的跪倒就拜。嘉慶帝心裡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心道,這個托津,你的意思朕早就明白了,哪有一點大臣的樣子,朕還一直想提拔你呢!看你這副猴急似的樣子,唯恐別人搶了他的先,但無論如何,就像喜歡戴衢亨一樣,嘉慶帝對托津越來越敢於直言表示欽佩,贊許,話雖說得不完全,可是,要看他的奏章也算是朝中的一枝筆了。關鍵在於,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像雨露一樣滋潤著嘉慶帝的心田,需要什麼樣的話,他都能及時地補充出來從而免了自己的許多不便之處,只要對他的話表示態度:贊同、默許或反對。對於托津來說,他無所謂,不會團贊同而沾沾自得,也不會因反對而垂頭懊惱,始終本著處處為自己設想的心情來表達每一句話。想到這,嘉慶帝說道:「托津,你是有發言權的。不急,不急,又沒人和你搶著說,起來吧,慢慢說,慢慢說。」

  托津哪裡能放過這樣的大好時機,事關自己在嘉慶帝心目中的位置,他才不管其他人是怎麼看呢?這麼一大段的時間,他是幹什麼的?那就是用盡心機去分析、揣度嘉慶帝的每一句話,尤其是嘉慶帝在聽大臣們言論時的面部表情,在他看來,那就是信息。儘管有時有不通的時候,但他的理解是,平常日子裡時有碰壁、曲解聖意的過失,嘉慶帝並無切責過,大不了一笑了之,或當做插科打渾的小曲,這就給了托津的一個判斷:當有違聖意時,儘管不對路子,也沒跑調;但一旦對了路,無疑會讓皇上認為自己對事物的洞察深刻。總之,有百利而無一害,比起那些真正一意孤行,按自己設計的方案,欲強加給皇上的強出萬倍。做臣子的總有一個信條才是,那就是當今至尊者,唯皇上而已,不按皇上的旨意辦最終會落個粉身碎骨的下場。得不償失,何必呢?自古以來,忠好有別,忠的有名留青史的稱頌,奸的有駡名千古的唾棄。實質,歷朝歷代中的大臣們絕大多數都處在忠奸難辨的位置,在這一部分人中,不也有的青雲直上,有的成為階下囚嗎?所謂官海沉浮正是此理。不想別的,為後來的子孫所慮,也應當唯皇上的馬首是瞻,保准沒錯。

  嘉慶帝讓他起來說話的聲音,他根本沒聽見,當值太監見他還呆跪在地上,便走到他跟前,輕輕耳語幾句。托津蕩起感激的眼神望著嘉慶帝,正遇著嘉慶帝投過來似嘲笑又似贊許的目光,心裡一陣溫暖,開口道:「謝萬歲,但臣坐在大殿之中說話總感渾身不自在,自古以來在殿中議事,哪有做臣於敢在皇上面前坐著說話的。」托津說得極為認真,剛才心裡的衝動,此時有退卻的跡象,喘息不平的語氣也趨於平靜,話說得順暢了。

  「萬歲,容罪臣跪著說話,」他自認為沒按皇上的話去,所以自稱罪臣。托津道:「剛才眾位大臣的意見有不少相左之處,尤其是戴大人的一通言論,讓臣聽了如茅塞頓開,想必萬歲也有同感嘍。」他是明明知道,嘉慶帝對戴衢亨的話是不贊成的,似乎想要一個激將法,以便突出自己的看法,而這看法,托津此刻有十二分的把握是和嘉慶帝一致的。

  頓了好一會兒,托津又再接著說道:「戴大人所言在臣聽來,句句在理。是的,皇上確實說過,花錢治河不在一朝一夕,是個長期的預支過程。但家有家經,國有國經,如果沒有全盤規劃,頭痛醫頭,腳痛醫腳,那麼請問病何日才能徹底痊癒呢?國家修復水利是應該的,但國家從徵稅中的所得是有限的。自皇上登基以來,哪一年不在若干災區實行減免賦稅呢?重災重免,小災小免,對於治河的支付都年年加大投入,這是有目共睹的。依戴大人所言,治理河工應是個無底洞了,填進多少才能填滿,我看,永遠是填不滿的,總要有個度吧,要有個預支的計劃吧,增役增價、挑控鹽河等眾多工程原本就在治河之例,硬要請上,未准之後,仍然一意孤行,又怎麼不會產生妄用努銀的弊端呢?」

  托津越說越激動,硬咽道:「如此勞民傷財,視錢兩為兒戲的河臣,難道不該治一治嗎?」唾沫星子在嘴裡一陣亂噴,嘴唇已有一絲白白幹意,托津用舌頭環繞了一下嘴唇,幸虧是頭低下的,也幸虧眾人尚不注意他。托津繼續說道:「萬歲,臣實話實說。依臣看來,此次奉旨查辦的幾位治河大員,確無貪污的印象,但清廉之官未必都是精幹之臣。這數年來,河事頻出,一大批河臣掌有財物購置、分配的權利,在這些良莠不齊的河臣中,怎麼不會產生浪費工銀的現象呢?國家辛辛苦苦征來的稅收就這樣白白地葬送在這批無能的河臣手中,讓每一位正直的臣子和天下蒼生感到心寒哪。」說著,托津竟擠出一兩滴眼淚來。「臣與初彭齡寫此奏摺時,無不握腕歎息,真替那些河臣感到羞愧啊!」

  兩江總督松筠見狀,也出列跪倒,在一旁幫腔:「萬歲,托大人所言甚是感人。」再一次盯了百齡一眼,暗道,時機業已成熟,還等什麼呢?

  嘉慶帝頗受感動,禁不住走下龍案,扶起托津道:「好了,朕一直在想法子呢!」又對松筠道:「哪有適合的人選呢?」轉身走了幾步,帶著怨氣道:「朕本想提拔一批後起之秀的,朕以為,浙江巡撫蔣攸銛總掌南河比較勝任,但他給朕以兩度懇辭,言及『未諳河務,深恐才不勝任』,朕沒有法子。」

  百齡看了看站在大殿中間無計可施的嘉慶帝,也感到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忙著把剛送到嘴裡的香茶又吐在杯中,乾咳一聲,仿佛不卑不亢地說道:「皇上,臣有一個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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