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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九


  戴衢亨望著滿臉紅光的徐端道:「哦,馬家樓一事,我已經跟皇上說了,事情很明顯,一是石料不夠,二是監工不嚴。按理說,你也有一定的責任要承擔,為什麼不挺起腰杆呢?你只知自己兩袖清風、廉潔從政,可是你畢竟是負責馬家樓工程的。做人要清正為本,遇事要斟酌損益。你看你,身為幾任河督,卻一副窮酸之象,恕我直言,我並非希望像其他人那樣從中謀利,但是,如果籌劃得當……」徐端端起酒杯,又要一氣抿下,兩眼噙淚道:「哎,一言難盡啊!」

  忽然像是想起什麼事的,戴衢亨低聲問道:「別想你的馬家樓了,還有件最要緊的事兒,皇上昨個早朝剛退的時候,特意把我叫到上書房說是有一封奏章也牽扯到你,讓我特地問你一聲。」徐端放下酒杯,一愣神,忙打斷戴衙亨的話:「什麼事?」

  呷了一口熱酒,戴衢亨放下筷子,正色地說道:「聽說,你們修河時,整出了不少泥沙淤積的良田,這些田在馬家樓還沒塌倒之前都是有主的吧,而且還都是當地的豪門望族或一班致仕還鄉、解甲歸田的官員。」徐端緊皺一下眉頭,點首表示確有此事。戴衢亨說:「可你們並沒有發還給他們,還有部分良田被你們賣掉了,或是送給治河的民工權作酬金了。有沒有這回事?」

  徐端過了半晌才拈須道:「哦,對了,有這麼回事。可是,戴大人,你是知道的,工錢少得可憐,不以此方法來激勵民工的積極性,那工期何日才可完成?」

  戴衢亨重重地拍了一下桌角,歎氣道:「我就怕這件事情啊,你想,那些致仕還鄉的官員,所屬的田地多半是經過花錢置購的,當然也有嘉慶皇上賞賜的,如此官奪民田,可不是一件小事啊。萬歲爺本來就對河工大小官員年年花錢成千上萬,而水患不斷的現象深惡痛絕,如果那些官兒再來奏摺之類的,肯定適合皇上的心意,看來皇上是要動怒的,怪不得,我在皇上面前曾暗示在殿前接見你,皇上一直未曾鬆口,這件事肯定起了極大的負作用。」

  一直低頭啃著黃晶晶的蒸蟹的大順一聽,就把一隻肥胖焦黃的蟹鼇放在桌上,吮了一下手,火氣騰地一下就上來了,怎麼,連這事兒也傳到京城裡去了,哦,修河時候,那般腦蕩肥腸的傢伙個個鐵公雞——一毛不拔,等整出地裡,又要歸還於他們,哪有這等好事。大順記得,徐端吩咐他下去籌糧時,手拿白花花的銀子竟買不到糧食,要那些富戶鄉紳籌資措銀時,個個叫苦連天,可哪家不是妻妾成群,連家狗都喂得通體油亮,一個不小心,大順還差點撞在了狗嘴上呢。工程毀了,他們受了災,可受災的何止他們幾家?等河修好了,想白白要回那大片土地,良心都沒長正呢。再說,原本他們的田畝本本是很少的一點,一經開挖、搬運自然大了許多倍,都要回去?瞎了眼了。

  本來在這種場合,是沒有他說話的份兒。可他性格耿直,又實在忍不住,想到正是因為這次關係,才導致徐大人不能覲見皇上的,更沉不住氣兒,便三步並做二步繞過桌沿、對戴衢亨長長一揖道:「戴大人,容小人說上兩句,」不等戴衢亨答不答應,開口就啐道,「好嘛,真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河治不好,治河的人便該扔進河裡喂王人,說是他們無能、延擱工期,惡毒的就說私飽中囊、侵吞財物,河治好了,又把淤出來的良田平整修復之後,賣給田主,又說我們是霸佔民產的賦人,成十惡不赦的大壞蛋。反正幹什麼都是錯,好也罷,歹也罷,左右都是錯,裡外不是人,我、徐大人,誰也不用來治河了,坐在家裡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算了,玩膩歪了,厭倦了,站在別人身後,挑挑毛病,找找刺兒,拔拔火兒,拌拌碴兒,隨意甩上幾篇彈劾文章。這樣,官可以越做越大,名聲自然會越來越高,嗯!這倒不錯,可有誰像我們家徐大人這樣半饑半飽、還得操些正事,一面應酬上司的指責,一面心甘情願地與河工們一起擔土運石,累死累活,一心撲在工地上,拯救百姓于水患之中?」大順越說越急,「這些事情,那些官爺們可上奏皇上了嗎?全是他媽的屬驢的,見著麥糠就一聲不吭,套站繩索就四蹄倒退……」徐端見狀,不由得把臉一沉,生氣道:「大順,誰讓你在這兒發牢騷,好吃好喝還堵不住你這張嘴。」大順急忙收住,臨來京城時,徐端再三囑咐他要管好自己的口聲,要謙虛,保持沉默,不能盛氣淩人,出了亂子,他也擔待不起,在這天子腳下,出出進進的官兒全是幾品級的,再加上眾多的王府家人,誰也惹不起,更不能在京城的官員面前露出絲毫怨氣。講的不好,不但與事無補,還極有可能引火燒身。大順不情願地吐了吐舌頭,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戴衢亨心裡咯噔一下,天哪,原來還有這等事情,拿眼細細地打量著徐端,果然與上次離家時判若兩人,兩眼深陷,臉頰刀削似地附在骨架上,酒勁把他的臉染上一層紅色,額下的鬍鬚焦黃一片,看起來還行的身子骨此時已半俯在桌子上。大順挪過步去,替他又續一茶壺。他那捧著茶壺的手有些抖動,讓人看了心寒,他想安慰一番可一時又找不出適合的話來。過了好一會的沉默。屋子裡靜得很,店家在門口的吆喝聲能清晰地傳進屋裡。就是隔壁房間的客人在猜拳行令、大聲喧嘩的內容也能辨個一清二楚。

  「噢——」戴衢亨揉了揉發澀的雙眼,「哎呀,徐大人,肇之兄,你可是大清朝的忠臣啊,你不能寫奏摺將事情的詳情稟呈上去嘛。」又改換口氣,心疼道:「萬歲爺不止一次說過,徐端總不像那些奏摺所說的那種人,他人很廉潔,治河也有妙著,記得吳璥剛赴河東總河任上時,就曾說過,當年跟著阿桂大學士治河的那位年輕人將來一定會成為水患的剋星。」聞聽此言,徐端感到喉頭一陣蠕動,酒也似乎清醒了大半,面含感激與歉疚的神情,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情緒過去之後,接過戴衢亨的話說道:「萬歲爺如此看重我,真讓兄弟我感到悔對聖恩啊。想當初,在阿桂大學士那裡學來的一套本領在實際治河中並沒有多少派上用場。那時有阿大人坐鎮指揮,一呼百應,誰敢不從,攤到那家衙門的錢兩,誰敢拖延,阿大人是殿前首輔、軍機處領班,又立下赫赫戰功,威信高,可現在,處處掣肘。千百年來,黃河水患頻頻,百姓屢受其害,但若要治好它,馴服它,化害為利,則是大清的福分。我也正是抱著人定勝天的思想去操作,可為什麼人算究終拗不過天算呢?」

  戴衢亨望著情緒激動的徐端道:「這或許是個用人方略問題。我等只能進言而不能改弦。實際上,肇之兄所殫精竭慮的事情,也正是朝中一般大臣的藉口呀,他們說,國家花錢治河為的是造福子孫百姓,清淤出來的田地發還原主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嗎?」大順一聽,在一旁又急了,剛想開口插話,徐端急忙予以制止,窗外一片亮色閃身屋內,夾雜人們陣陣的喝好聲。徐端對大順道:「大順,這裡沒你的事了,看街燈過來了,下樓去看看吧,你不是生平第一次來北京嗎?這可是京城中最好玩的地方和最好玩的時間了,不能超過一個時辰就得回來。」大順悻悻地退去。

  望著大順的背影,徐端自言自語地說道:「這是個苦命的孩子,能吃苦,將來要是當上治河方面的官員,也是一塊好料子。」刹那間,他好像又回到幾年前的往事中,直楞楞地望著客房的厚重的布簾,布帝在徐端的眼裡呈現出有規律的擺動,在朦朧的幻覺中,他又似乎回到清江的老家,看到糟糠之妻和膝下纏繞的三個孩子。幾張嘴嗷嗷待哺,孩子面容肌瘦,一雙雙憂鬱的大眼睛疑惑不解地望著他,仿佛一種聲音,那明顯是稚嫩的天真的在耳邊想起:「爸爸,爸爸,人人都說你幹的這一行是個肥缺,怎麼我們連飯也吃不飽呀,你掙的錢呢?」他自己樂呵呵地說,哪裡是肥缺?爸在當官這方面是廉潔的。小孩子不服輸似的說道,你不是清廉的,如果是,怎麼萬歲爺連見都不見你呢?萬歲爺還要降罪你呢?短短的幾年工夫,你已在河工任上幾進幾出了!「啪」的一聲,徐端閃電似的出擊了一巴掌,孩子大哭起來,妻子也投來責備的目光,一言不發,領著孩子回房休息,那似一陣風吹進的屋內,留下一串背影讓他呆呆地發怔,那刷地落下的布簾就像眼前的情景一樣,不停地擺動,裡面傳出來,妻子嚶嚶的啜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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