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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他還在來信中寫道:「穿著這件皮袍,只覺賢妻在用手暖著毓昌之身,頓感分外禦寒。」如今,這皮袍回來了,可那穿皮袍的人卻永遠回不來了。林氏心中真如針刺刺紮一般疼痛。她輕輕理著那有些紊亂的羊毛,仔細地舒展著那有些發皺的衣服。忽然,她在那羊皮袍的右手衣袖上發現了幾個黑色的斑痕,用手搓搓,痕跡不掉,放到鼻下聞聞,有一絲淡淡的腥氣,氣味雖然淡淡,但卻準確無誤。她一下子明白過來,啊,這是血跡。她急忙把衣袖翻轉過來,在另一面又找出了幾滴同樣的黑色斑痕。她陡地站起來,逕自出屋,推開李太清的房門,將那件羊皮袍遞到他的眼前,顫抖著言道:「叔叔,毓昌他……死得不明。」

  聽了她的話,李太清當然很是驚訝。他把帶血的羊皮袍細心翻看了許久,心中的疑點也就越來越明朗了。李毓昌的那份不完整的文稿,這帶著血跡的皮袍,還有王伸漢那種虛偽的微笑,使他聯想起了許多不正常的事情。山陽縣為什麼對我這樣一個布衣百姓如此敬重?王伸漢與毓昌相識不到一個月,可王伸漢一下子就贈給了我一百五十兩白銀,這又是為什麼?還有,毓昌在異鄉暴死,我前去山陽扶靈,可毓昌的那三個親隨僕從為何都下落不明?那王伸漢又何故那麼急促地催我將毓昌的靈樞運回來?這一個連著一個的疑團,都在說明著同一個問題,那就是,李毓昌死得不明不白。這裡面,很可能隱藏著一個罪惡,一件陰謀。而要揭開這個陰謀,唯一的辦法是要拿到確實可信的證據。李太清怒火填膺了。

  武人的剛強氣質,山東人的嫉惡如仇的性格,使他決定破釜沉舟,以一個布衣平民的身份,去抗一抗整個江蘇省的大小衙門。他用十分果斷地聲調對含淚望著自己的林氏道:「侄媳,明日清晨,請鄉鄰父老們前來,一同開棺驗屍。」林氏一驚。按照風俗,死人既已入棺,那就萬萬不可再動彈。但林氏不是一般的女子,她立即意識到,開棺驗屍是為丈夫昭雪冤情的最可靠辦法。於是,她看著李太清,堅定地點了點頭。次日清晨,林氏奔進靈堂,在丈夫的棺木前點燃了一大束香。當香煙繚繞、盈滿了靈堂時,李太清已經把四鄰的十幾位家長請來了。看看人來得不少了,林氏突地沖著鄰里家長們直跪了下去。

  李太清在眾人的一片驚詫中言道:「毓昌侄兒在江蘇山陽縣查賑,突然暴死,這內中可疑之處甚多。太清斷定,毓昌是遭人暗害而死。今天請四鄰父老前來,幫助大清做個佐證,我要當場開棺驗屍,望各位父老鄉親看在毓昌平日為人的面上,目睹太清開棺。」李太清的話使來者們都大吃一椋,但很快就鎮定下來。有兩位六十多歲的老人說:「我們早就對毓昌的死有懷疑。你只管大膽開棺,將來是福是禍,由我們兩人承擔。」李太清拱手致謝後道:「如此,便請大家看仔細。」

  然後取出一柄大斧,用力劈向棺蓋的縫隙處,只聽「噹」地一聲,斧頭牢牢嵌入縫隙。李太清暗中運力,用力往上一撬,「吱、吱」幾聲,大釘被拔動,棺蓋就撬了起來。李太清往前挪動了兩步,再向上一掀,搬開了棺蓋。李毓昌的屍骨顯示在眾目睽睽之下。說來也是奇怪,這麼多天了,李毓昌的屍身並沒有多大變形。眾人仔細審視,李毓昌的十指都是青黑色。顯然,這是中毒的跡象。李太清用一根銀簪探入死者喉中,只一接觸,銀簪立即變成黑色,怎麼擦也擦不去。林氏一見,淚如泉湧。李太清大叫一聲:「侄兒呀侄兒,你死得冤哪!」

  鄉鄰們目睹了這一切,也都明白了李毓昌確系中毒身死,個個怒髮衝冠,紛紛鼓動李太清速速準備直接向京城投狀。是夜,悄無人聲,李太清一個人獨坐在自己的臥室內閉目靜思。侄兒橫遭殺害,貪官因弊殺人,自己握有充分的證據,只要據理力陳,這冤仇是不難昭雪的。但是,自己將要去告的,上自總督、巡撫這樣的封疆大吏,下至藩桌、府道和州縣各級朝廷命官,一個案子翻過來,將要傷害幾十位實職官員,還要有十幾個直接兇手可能被處極刑。這樣大的官司,自己一個毫無靠山的平頭百姓,能打得贏嗎?如果打不贏,那……李太清不禁不寒而慄。

  他活了五十多歲,見過的世面也不少了,還沒聽說大清朝哪位清官為了一個普通百姓的冤情,敢站出來參劾聲勢顯赫的總督和巡撫。他一生去過的地方雖不是很多,但也知道兩江總督、江南巡撫是何等的炙手可熱。不用說他們的權勢可以通天,也不用說他們的下屬如何像眾星捧月般地維護他們,只說他們在江寧的衙門那種輝煌森嚴的氣勢,就足以叫人望而生畏了。他們是輕輕跺一下腳、整個江南就為之震顫的人物哇!老虎的屁股如何摸得?太歲的頭上怎敢動土?自己竟敢去投狀參告他們,這不明擺著以卵擊石嗎?李太清陷入了沉思和矛盾之中。猛地,他突然站了起來,自言自語地道:「毓昌侄兒為國為民敢於在虎穴內力拒貪官。難道我就不能以一死來為他伸冤?這樣大的冤仇竟然隱忍不報,那貪官污吏豈不更加跋扈橫行?為國為民為自家,都不能不挺身迎險,力抗群魔。我倒要看這群虎狼官吏能把我怎麼樣?」他終於拿定了主意。他要一個人遠途跋涉,去京城都察院投狀鳴冤,不是魚死就是網破,縱使碰得頭破血流也絕不回頭。

  九月底,李太清風塵僕僕地趕到了京城。繁華的街市上,行人絡繹,商幌招展。正陽門外的大柵欄一帶是商戶雲集、戲樓櫛比的地區,再往西不遠就是會館、旅館的天下。從全國各地來京城辦事的平民百姓,大都喜歡在這裡落腳。李太清也在大柵欄西邊的觀音寺街找了一家小店住了下來,住下來之後,他便立即向一個店小二打聽去都察院的路程及投狀的規矩。

  這店小二是一個熱心腸的小夥子,聽說李太清要去都察院打官司,不覺把腦袋搖得像撥郎鼓一般,並言道:「那都察院可不是好去的地方,要到那裡告狀,就得先滾釘板,上得大堂,禦史老爺一聲吆喝,能把膽小的人嚇背過氣去。問起案來,老爺拍,衙役叫,動不動就按下打一百大板,活人進去都得脫層皮。最可怕的是那些老爺們一不高興,就把告狀的連人帶狀子送回原籍,結果是白白跑到京城挨一頓打。所以我勸你要是沒有太大的仇,還是別去碰那個釘子。」李太清沒怎麼多說,只問清了去都察院的路程,然後回到自己的房間,將托人寫好的狀紙拿出來,逐字逐句推敲一番,就上床歇息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出了小店,順正陽門一直往北,再經過長安左門往西拐,便看見那威武莊嚴的都察院了。從轅門到大堂,都察院的大門全部敞開,站班的軍了校尉,持刀按劍,橫眉立目,把本來就威嚴得嚇人的衙門襯托得更加令人生畏。李太清心一橫,將寫好的狀紙展開,高高舉過頭頂,毫無懼色地走進了都察院的大門。站班的軍丁們見告狀的是一位鬚髮花白的老人,似乎都有些同情,堂威聲喊得不太高,並且也沒有讓李太清滾釘板,就讓他進入了大堂。這天掌印的是一位老禦史,他詳細地詢問了太清告狀的內容,心中不覺暗暗稱奇,自忖道:「這位老先生膽子也太大了,怎敢一狀把江南大大小小好幾座衙門都告了呢?那兩江總督乃是正一品大員,比都察院都禦史品級都高,如何告得下來?」

  可細聽李太清的口述,又覺得人家說得義正辭嚴,並沒有什麼離格的地方。老禦史想了又想,最後決定將狀紙收下來,令李太清回旅館等候消息。李太清沒有想到的是,他的這一張狀子很快震動了整個都察院。坐堂的那位老禦史接下了狀子之後,馬上就將狀子呈給了都禦史。都禦史一看這個狀子,不但牽扯到幾位封疆大吏,而且狀上所述的情節也十分惡劣,不敢怠慢,立即與其他都禦史共議處理辦法。一位資歷頗深的禦史道:「該狀所述事實干係重大,吾等誰也不好輕率處理。老夫以為,此狀應火速送往軍機處,並轉呈皇帝陛下御批。」眾禦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一起點頭表示同意。就這樣,李太清的這一紙狀,於當天中午就送到了軍機處,而在第二天的早晨,狀子就又出現在嘉慶皇帝的禦案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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