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嘉慶皇帝 | 上頁 下頁
一一八


  此時,黃河水雖已退盡,但被大水侵吞過的土地上,卻依然一派荒涼。在饑餓中掙扎了幾個月的災民,于低窪避風的地方,搭起了一片片的草廬,眼巴巴地等待著官府的救濟品。然而,他們等待的結果,卻是一個失望連著一個失望。許多人為了活命,只得背井離鄉。李太清一路走一路感歎,暗暗責備侄子奉命查賑,卻毫無建樹,反將自己的性命白白丟掉。等進了山陽縣城,情景就與災區不同,居然披紅掛綠,不時還會聽見幾聲開市大吉的鞭炮響,確乎給人感到有一種過年過節的喜氣。李太清自然無心欣賞街景,徑直打聽到縣衙的路,中午時分趕到了縣衙。知縣王伸漢聽說李毓昌的叔叔到了,親自出來迎接,且臉上還做出一副悲悲戚戚的表情。不過,李太清還是看出了,在這位縣太爺的悲戚與熱情中,卻透露出一段很濃的戒心。

  於是,李太清也就不願多搭訕,只是草草地問了問李毓昌的死因。王伸漢忙著把各級官府的批文抄件拿來給李太清過目,並帶著幾分感慨道:「李委員為人聰明過人,只是心眼兒未免有點狹窄,不知為什麼查賑尚未結束就自尋了短見,下官想起來每每落淚,真是可惜了一位人才。」李太清仔細地看了從總督到知府的斷案結論,沒有發現什麼破綻。王伸漢收了批文,很是關切地道:「天寒路遠,李老先生一定十分疲倦了。下官已經給您安排了住處,老先生是先去休息一陣呢還是就去看看李委員的靈樞?」李太清道:「太清千里迢迢而來,就是為了侄子的亡靈,煩勞大人派個差役帶小老兒前去毓昌靈前弔唁一番吧。」王伸漢當即應允,並不派人引路,而是親自陪著李太清來到了停靈的薦福寺。薦福寺四周,霧迷雲遮。在陰沉沉的天空籠罩下,薦福寺內廟冷僧稀。停靈的僧房院裡由於人跡罕至,簡直就成了鳥雀的樂園。主持僧引導著他們,打開了兩扇沉重的木門,門上居然落下了一層上,說明已經多日沒有人掃過了。

  李太清見狀一陣悲傷,想起侄子十數年寒窗苦讀,好容易邁上了仕途,原指望從此便可大展宏圖,光祖耀宗,誰知在這千里之外荒涼的冷寺內,看到的卻是一具棺木,淒淒慘慘戚戚,孤魂飄蕩在這無人問津的荒寺內,從此壯志化灰土,雄圖化飛煙,留下一位年輕的寡婦,倚門空悲。想到這裡,李太清悲從心頭起,撫著棺木老淚縱橫,竟然泣不成聲了。王伸漢也跟著掉了幾滴淚,還掉得有模有樣的。老和尚看著心中不忍,一面念著佛,一面燃起了幾枝粗香。頓時,僧房裡飄起一股濃濃的氣味。李太清越發悲傷,嚎啕痛哭,花白色的鬍鬚上沾滿了淚水。王伸漢百般相勸。李太清好不容易地才止住悲聲,一步三回頭地隨著王伸漢去到那驛館歇息。王伸漢動情地道:「李委員橫死如此時日,魂魄日夜思歸家鄉。

  老先生宜速速撫樞歸裡,擇個吉日安葬,也好使李委員魂有所歸,就是我這個同僚也感到安慰了。」說罷聲音有些嗚咽,又用手捧出一百五十兩銀子來,言道:「山陽小縣,又逢災後,伸漢難籌重金,這一百五十兩銀子是下官及山陽父老的一點心意,權且留做老先生的盤費吧。」正說著,包祥手裡提著一個大包袱進來,伏在王伸漢的耳邊小聲地嘀咕了幾句。王伸漢點點頭,把包袱交給李太清道:「李老先生,這是李委員生前遺物,驛館人員草草包裹,也沒詳加檢點,請老先生查收。」李太清含淚接過包袱。王伸漢起身告辭。臨走時一再叮嚀李太清道:「山陽實乃窮鄉僻壤,也無什麼好東西可以用來招待的。老先生還是早早把靈樞護送回老家吧。」李太清心情沉痛,只是諾諾應承,把王伸漢主僕送到了驛館大門之外。這一夜,李太清怎麼也平靜不下來。

  夜深了,山陽縣城萬籟寂靜。李太清打開了李毓昌遺留下來的包袱,發現主要是一些衣物,還有幾件未竟的墨稿,仔細查閱,都是一些即興的詩文,並沒有一點涉及公事。李太清不覺有點失望,可是當他翻到一篇長文稿的中間時,意外地發現了另有一篇沒頭沒尾的文字,上面寫著:「山陽知縣冒賑,以利啖毓昌,毓昌不敢受……」顯然,這篇文宇是由於檢驗遺物的人員馬虎,將它當作是一般的詩文了,而沒有毀掉。這麼看來,遺物中凡是涉及子任死因的文稿,早已被山陽縣抽走了,但這篇被疏忽了的遺稿卻漏出了馬腳。李太清的疑竇越來越大了。他仔細思想,覺得僅憑這幾句文稿尚無法做為王伸漢害人的證據。如果毓昌真的是山陽縣所害,那自己在這裡鬧翻,這裡人生地不熟,王伸漢能對年輕的侄子下毒手,也就可能會對自己下毒手,形勢極為不利。不如暫且扶靈回山東,暗中查訪出確鑿的證據,再來為侄子鳴冤。想到這裡,他感到山陽縣是一刻也不能再逗留了。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找到了王伸漢,提出準備上路。王伸漢自然應允,還幫助李太清雇了一輛馬車,又著人幫助李太清將李毓昌的棺木抬上車放妥,並一直熱情地把靈車送到山陽縣城外的接官亭,方才灑淚而別。幾天之後,李太清護送著靈樞回到了李家莊。林氏哭得像個淚人一般,撲到棺木上再也不肯起來。李太清一面陪著垂淚,一面竭力勸解。由於怕林氏悲憤過度,恐出意外,他就沒敢說出文稿之事,只是將李毓昌的遺物交給了她。她抱著這個包袱,又是一陣抽泣,幾乎昏厥過去。李太清急忙叫來她娘家的幾個女眷,服侍她躺到床上。她怎麼也不肯躺著,只呆呆地坐在床沿,嘴裡念念叨叨,也不知說些什麼。也許,她此刻說出來的話,只有魂蕩九霄的李毓昌才能聽得真切、聽得明白。她那種悲戚的神態,就是鐵石心腸也要跟著落下幾滴淚來。從這以後,林氏兩天內滴水不肯進,只是反復叨念道:「官人且慢點走,等等為妻與你一同前去……」

  李太清急得坐臥不安,請了十幾位平日與林氏比較要好的鄰里女伴苦苦相勸于她,林氏才總算斷了死的念頭。又過了兩天,林氏的飲食才一點點地恢復正常。李太清的心方才慢慢放下。殊不知,林氏前幾天是被悲痛纏繞,沒有仔細思索,如今痛定思痛,不覺對丈夫的死因也開始有了懷疑。她本是個極聰明的女子,既然有了懷疑,自然就十分注意丈夫生前的遺物。這一天,前來照看她的鄰里夥伴見她已逐漸恢復了正常,就都回家去了。夜闌更深,林氏在燈下打開了李毓昌的遺物。那一件件衣物,都是自己一針一線地縫製的,每件衣服都傾注著自己對丈夫的一片深情,也都留著丈夫的言行笑貌。這件寶藍色長衫,是丈夫趕考前三天自己連夜縫起來的。

  記得丈夫穿上後顯得異常俊秀文雅,他手撚著衣襟對她說:「賢妻對我體貼入微,毓昌來日倘有進身之日,當以精忠報國答謝娘子的這一片深情厚意。」如今,物在人沒,睹物思人,已在黃泉路下,一方棺木,隔絕了夫妻之情,往日情義終生難忘,一腔悲慟,痛斷肝腸。林氏的淚水如同泉湧一般,滴滴嗒嗒地落在了長衫之上。她把一件件衣服梳理著,撫摸著,用心聲與亡夫說話。萬縷情思剪不斷,理還亂。從今後,黃泉碧落空隔阻,音容笑貌不相聞,年年斷腸處,只有那明月斜照下的一丘新墳了。想到這裡,林氏又是一陣悲慟。她的淚眼模糊了,兩手顫抖了,但仍然捨不得放開那一件件令人牽腸掛肚的遺物。猛然,一件藍色的皮袍出現在眼前。這不是自己怕丈夫在寒窗前讀書凍壞了身子、用頭上青絲換來三張羊皮做成的嗎?它粗糙,它簡陋,皮抱裡面還殘留著一些羊膻氣,但是丈夫不忘舊情,高中進士後,特地派人把這件皮袍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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