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嘉慶皇帝 | 上頁 下頁 |
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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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表兄回歸,具告壇主指示,言壇主亦十分振奮,特書一禮,令陳德回京聯絡內應,圖謀見機行事。原來宮廷大監因內宮刑酷,不堪驅使,亦有幾人暗投天理教。林清令他們稍安勿躁,以便起軍時引為內應。此次交付協助陳德的太監,乃是內院擷芳殿二門總管太祿。當下陳德精神倍增,揣好信劄便要回京,叔父表兄亦不甚強留,只囑咐謹慎從事,萬萬小心等語。祿兒、對兒仍留甯長,父子相別,各聲淚俱下。陳德見兩子嗚嗚咽咽,頓感無限酸楚湧上來,益發涕泅交流,生人作死別,天下慘傷之事莫過於斯。但想到父死妻縊,又滿腹悵恨,遂決然而去。 時值嘉慶八年之初,四海清平,嘉慶亦竭力清整,力圖富國強兵。這日欽差大臣關防額勒登保朝覲面奏道:「西北伊犁與俄羅斯國接壤,地廣人稀,連年征戰,戍邊將士時有抽動,如憑兵士守墾,誠恐短期無效。不若移民墾邊,一來充補邊力,半其餉用,二來分散民居,擁有田宅,正可食力自富。」嘉慶早有此算,只因教亂未定,未及時掣肘。今欽差提請,正中下懷,遂准奏。又念及連年兵燹禍亂,民生凋蔽,無力耕墾,便再諭令:「凡自願往邊墾荒者,官給耕牛。」 很快,流民擁集,踴躍報名,僧多粥少,逐漸耕牛不足以付。恰在這時,工部大臣興德保參奏說御前內侍誠存蓄田數頃,自養耕牛千數,屯積居奇,意欲乘機增利。嘉慶聞疏大怒,飭道:「值此亟需,理應解民之燃眉,以國家為重,爾等這般蓄儲,其于奸商之為何異!」遂遣人查辦,屬實,又嚴詞申飭一番,命戶部點數記錄,照官價折銀以償然後往輸伊犁。誠存暗暗叫苦,也只得無可奈何,唯唯而從。 且說陳德回京,稟明總管孟明,只說家中無事,瞞住橫禍等事,絕口不提。孟明也不著意,唯命即日入廚。幾日後,陳德終於候得一個機會,秘會擷芳殿二門總管太監太祿,呈上書劄。太祿閱畢,匆道:「此事非同小可,你可暫回,一俟機會,我自當設法告知。」陳德回來沒情沒緒,一連數日不見動靜,自忖報仇無望,內心鬱煩,便終日酗酒,每每喝得爛醉,便坐於內院大哭一陣,再大笑一番,幾近瘋狂情狀。總管孟明遇見兩次,大發雷霆,嚴加責罰。哪知陳德依然故我,顛狂如舊。孟明等恐事出意外,擬將他除名,以免滋事。陳德聞聽愈加惶急,正于無計可施之時,忽大祿差一小太監來告,言說次日皇上東巡祭陵,傍晚回宮,正可暗藏殿門之後,出其不意上前刺殺,為防巡查意外,特又捎來一身都護親兵衣裝。陳德得信,徹夜未睡,收拾身邊物什,都全齊備。次日換上衣裝,依時而入,竟得蒙混潛進。可惜陳德身無武技,憑血氣相拼,終難以得手,未曾傷及嘉慶,只是削落轎簾的幾串垂珠,然而嘉慶確也受驚不小。 審訊室裡,刑部尚書勒保緊抓那身衣裝不放,聲色俱厲:「此親兵衣裝乃我宮禁兵衛特有,你從何而得,還不從速招來,免受皮肉之苦!」陳德耷拉著頭,並不理會,惘然不知的樣子。勒保連聲斥問,只是不答,勒保大怒,喝令掌嘴。頓時劈啪聲響,一陣狂暴之後,陳德滿臉鮮血流淌,牙齒盡脫,大堂之下,噴泉一般。然陳德任是怎樣喝問,硬是一聲不吭,如同不知就裡的啞巴,絲毫沒有開口說話的打算。勒保冷笑一聲,道:「好個刁民,裝聾作啞,蒙混本官,看來不動大刑,諒你不招!來呀,板責伺候,先發四十!」 說罷攏出簽來擲於堂下。立刻上前兩位刑役早已盡力打將起來,震得大堂亂顫。別看這板削薄,然分量卻是不輕。縣署衙門之所用刑板,乃選用上等松、檀等厚實木材製作,其分量亦叫人望而生畏了。而此刑部大板,較前略有不同,板中留有空隙,注鉛其中,以增其威力。因此京城慣犯,對此板責尤為膽喪,甚至剛剛領略幾板之後即呲牙咧嘴,告饒願招了。但見板起板落舞得呼呼生風。一五一十,瞬時報完。再看大堂之下血涸一片,陳德伏在堂下更不動彈,身上衣衫檻破,如在血中浸染。腰至兩腿,皮開肉綻,恰似爆了玉米,血肉一發迸裂開來。爛肉腥血,目不忍睹。左右差役揪起頭髮,見其雙目枯瞑。伸手試探,仍心跳微微,只是昏死過去多時。勒保喝令冷水澆灌。連潑兩桶,血人才被激醒,稍一活動,勒保立即一拍驚堂木,斥道:「招是不招!」堂下血人勢欲抬起頭來,然而一動之下,又昏死過去。內閣大學士慶桂,工部尚書屯范初等面面相覷。不得已,只好暫且退堂,隔日再審。具報嘉慶,只言犯人受刑昏迷,俟待略有恢復之後再行拷問。 次日春和景明。嘉慶理畢政務,役至毓慶宮維德堂來。此處乃嘉慶幽居慎思之處。想到種種困擾,嘉慶頗為不安,尤其念及謀刺之事,心生鬱煩,不覺自語道:「朕終日勞苦,所為者民也。然士民不察,紛亂頻仍,奈何!教匪亂國,朕畢力鎮而撫之,亦為民計,不意前日竟有此等捨命之徒,預謀弑聯,豈天下流匪皆與朕不共戴天?」又想到護軍,內侍人數眾多,前後環衛,卻險些讓歹徒成算,此軍心疲散,一至於此,怎不令人擔憂?嘉慶邊踱邊思,但見兩旁廊柱紅潤,階草籠翠,桃花燦然。 然嘉慶視若無睹,徑向東來,穿過繼德堂,乃一書房,寬敞淨潔。原為嘉慶幼年時讀書所在,朱石君先生授以勤學之理,取名曰:「味余書屋」,嘉慶記念頗深。嘉慶于堂壁正中懸一條幅,上為五句箴言,曰「養心、敬身、勤業、虛己、致誠。」下有恩師朱石君的朱文印簽。嘉慶每每至此,常肅然默誦,用心揣摩,多方檢視,從來不曾廢弛。嘉慶忽然想到,就養心而言,兼聽則明,偏信則暗,是謂心地寬獈。如有談聽,結果杜忠良之言,壞金玉之綱,遺害匪淺。近期諸部奏摺銳減,敷衍、阿諛、粉飾、謊報等等日多,不正是痕跡麼?嘉慶輕歎一聲,坐定下來,複又想到今日未聞伊犁情狀,心下不寧,立遣人去召額勒登保,令在毓慶宮等候。 逾兩日,諸部再行提審陳德。陳德新創初愈,步履瞞珊,形銷骨立,如同脫了一層皮。諸部合議,恐再次動刑定然不支,壞了其性命,不若兼施以軟,曉以利害,令其知悟。於是慶桂遂令撤去刑具,徐徐道:「今皇上明治,匪寇已靖,負隅者隨處正法,投靠者念其悔悟,尚可網開一面。皇恩浩蕩,天下率土之濱皆為王土,姑不免其咎,唯願民生康安。爾等所為,亦為奸狡之人暗中挑使,一時蒙蔽,釀此大錯。罪責在彼,與爾何干?聖上只追主謀之人,察其原委。你若一意孤行,頑固不化,徒遭世人唾棄,所為何益?況爾不惜身家性命為同黨遮隱欺君罔上,罪及妻孥家族,而謀刺之名攬於一身,乃千古罪人,有何面目存於世間?」慶桂一番話推心置腹,不料陳德並不反應,亦不動彈,如一截枯木樁丟在那裡,依然充耳不聞。癡癡地聽完,繼而呆呆地發愣,似與己無干。幾位大員見狀怒不可遏,俱道:「該犯裝聾作啞,戲耍主審不容寬有,宜早動大刑,看他招是不招!」 慶桂也火朝上騰,拍案而起:「刁民不知天高地厚,自討苦吃,今日非叫你開口不可!」遂略一商量,令刑役分作兩班輪換,先將犯人吊起,腳離地似沾未沾,由差役看住,只是不許困覺,如一合眼,便行抽打。此名之曰「徹夜熬審」。凡人皆有疲憊的極限,超越極限而不得休歇,可謂苦狀難以忍受。眾審佈署完畢,退堂自去,留下刑役們虎視眈眈盯著陳德。黃昏時分,陳德熬受不過,竟吊著呼呼瞌睡。立刻,鞭影揮動,疼痛烙心,又把陳德的瞌睡趕跑了。此種皮鞭,亦是刑部特製,細軟而長,然而揮舞起來,卻不弱於板棍威力,或者更甚。兩位刑役凸著圓眼,只管啪啪抽打,一鞭下去,一條血痕,複一鞭即陷肉泥。陳德馬上扭動起來,呻吟不絕。兩刑役皮鞭沾水,呼呼生風,好一陣發揮。一邊連聲呼喝:「快招!快招!」皮鞭落處,火辣辣地灼焦皮肉一般,宛如一條條毒蛇,肆虐地啃齧。陳德只是閉緊嘴巴,不叫一聲。霎時身上衣衫被撤裂成碎片,又血肉模糊地沾在身上。兩刑役一陣狂風暴雨,汗水淋漓,方才歇了手。時辰挨過子時,陳德頭昏腦脹,鞭傷鑽心地疼痛,似乎開初時忘記了,此時才重新發作,痛徹骨髓。時近二更,陳德陡覺天旋地轉,雙目昏黑,一下掉進深不可測的淵藪裡。模模糊糊地游離了這個吊掛著的破爛不堪的軀體,又覺得這個吊起的身體不再是自己的,而是妻子李氏的。分明妻子李氏剛剛自縊,氣息未絕,自己正站在她跟前。陳德想看個清楚,但四周黑洞洞的,努力睜開眼來,怎耐眼瞼沉得如鐵閘門一般。他想去摸摸,卻忘了自己的手放在什麼地方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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