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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陳德父陳莊折早年供役內務府,為內務府膳房總監孟明所用。因為人持誠且生性慧敏,但凡各系菜肴燒制一點即通,深得孟明器重。曾有一次上進「鳳棲梧枝」,但見一隻酥雞引頸似鳴,蹲臥盤心,爪下海底采得的角菜,根枝金黃,自盤葳蕤而出,恰似梧桐的枝葉,乾隆帝大加歎賞,動箸之處,質嫩向美,薄脆適口。乾隆帝為此十分嘉許,賞賜有差,常令進膳。然而韶光易逝,轉瞬風燭殘年,內務府依律更裁耄耊之役,遂被遣回故里。陳莊折深感皇室恩厚,便通融總監孟明,總算把陳德留於內務府繼續供役禦膳房。本來這番周折之後,陳老頭兒可以萬事無憂、安享天年了。孰料天道無常,偏偏難遂人願。近年教匪作亂攻城陷地,戰官擄民十分厲害。

  朝廷發兵鎮撫卻也連帶著騷擾鄉里,掠取子女財帛,較之亂匪竟如同道。陳老頭兒鄉梓河南,本是兵亂之源地,更是時日艱虞。陳莊折自忖,老伴亡故又早,自己已近垂暮,凡事不易。現今膝下唯兒媳李氏照撫兩幼孫,自己年高力衰,值此兵荒馬亂之際,有死無生。不如暫且投奔甘肅寧長縣表兄家裡,權作安身,再謀通知陳德,闔家團聚。於是收拾細軟資用,把一切粗重什物盡行棄下,攜領兩幼孫及兒媳卷家北上。路途坎坷,饑渴頓挫,其間勞苦不問可知,非止一日,終於抵達甘肅地界。這日行至金家灣關口,恰遇上守關清軍,幾名鑲黃旗士兵不由分說,強行搜索一番,把所攜錢物悉數勒去。這飛來橫禍令陳家幾口欲哭無淚,欲訴無門。古人雲:「路貧貧殺人。」這兵荒馬亂的,沒有盤纏哪裡能夠趕到寧長?說不定就得活活餓死。陳老頭兒自是苦苦哀求。見無著落,不由得氣怒填膺,破口大駡,結果惹惱了幾位兵了,上前來揪住,一頓結實暴打,竟將陳莊折打得鮮血迸流,只有出氣,不見進氣,當下氣絕身亡。

  李氏撫屍痛哭,悲痛欲絕,然人地生疏,一個弱女子又能如何?但李氏還算精明,一面將兩孩寄託人家,一面請眾人幫忙哭哭啼啼掩埋公公,並托人代書捎信甯長縣親戚處,教來照應。安排妥之後,李氏遂就近到縣衙鳴告,為公公伸冤。這未免其為不智了,試想官兵至此,誰人斗膽犯威?因此,縣衙知令實情之後,並未秉公裁處,而是推三阻四,不予辦理。只是官兵只受督員轄制,不得解調。李氏遂向督員訴苦,立被逐出,斥道:「民案乃縣衙之事,競敢闖營亂告,真是無理之甚!」李氏無奈,遂屢屢至衙門公堂喊冤,執意不懈。那縣令不耐其煩,又推諉不過,見事情拖延不了,不由得火氣上騰,把驚堂木一拍,厲聲喝叱責道:「大膽刁婦,爾公公私通教匪,假扮流民人我城來,欲探究底細,為官兵拿住,竟至毆打守兵,其罪已極,死有餘辜。本縣念你不曉事體,或可寬宥。誰知你不思愧怍,三番五次,擾亂公堂,要挾公堂,豈可輕容!左右,立刻拿下!」

  李氏萬沒料到事情會有如此彎轉,當下極力申辯,怎奈縣衙差役如狼似虎,只管上前來執定李氏,鎖上鐵鐐,推下堂去,收入監房。任是百般哭罵,並無人答理。再說甯長縣親戚接書後,不敢耽延,日夜兼程趕至金家灣來,方知事已鬧大。且官大嘴大,信口開河,非占理者能伸結此事的,忙用銀錢打點,央求釋放李氏。誰知縣令恐李氏出獄,再行滋擾生事,遂硬是不允。李氏聞知,才覺悔悟,只是為時已晚。又聞說將被賣身官奴,不由悲淒傷慘,思前慮後,想到將來受侮,不若及早自盡,尚可存留名節,於是,自縊身亡。陳德表叔表兄父子,見事已成此,不勝悲憤,只好帶著陳德兩個幼子祿兒、對兒回鄉去了。

  是年初,陳德風聞河南慌亂,老父妻子遠在鄉下恐有不虞,日夜盼家人書信,望眼欲穿怎奈兵事頻仍,路途查防甚嚴,隨處苛索,尤令行人心悸。好容易捱到月底,忽聞說河南已靖,亂党嘯歸山林,不敢複出,乃向總管告假,回家探視。陳德風塵僕僕,及至故里,唯見人至室空,家中什物東歪西斜地伏在各角落,落目狼藉。陳德慌了神,急找鄰里打聽,只說攜家外投,不曉去止。陳德愣怔半晌,輾轉尋思估諒父親定會前去投奔甯長表叔家了。於是顧不得旅途勞累,披星戴月,晝夜兼程。這日趕到寧長,又費盡一番周折,方找到表叔家來。剛進門,迎面看到祿兒弟兄正于中庭玩耍,不覺心下一寬,脫口便喊了出來。祿兒、對兒乍見父親到來,一齊奔向前去,抱住腿膝竟嗚嗚哭將起來。

  陳德一面拉扯,一面亦潸然淚下,但旋即發覺異樣,心下頓生疑惑,忙問出了什麼事。兩兒只管嗚咽,卻說不出話來。這當兒陳德表叔、表兄聞聲出來,亦極淒然。忙引至內室,問訊路途情狀,陳德俱言。見老父妻子未出見,陳德坐立不安,便連連催問,叔父見問,遂長歎一聲,面色陰暗。過了半晌,方才痛切敘來。陳德不聞猶可,一聽父妻各俱冤死,立刻頭腦發脹,雙目冒星;一時氣塞,大叫一聲僕身倒地。表兄父子慌忙扶起,又是探捶又是灌湯,忙乎了好半天才算醒活過來。免不了一番號啕,呼天搶地,痛不欲生。加之兩兒哽咽泣血,表叔一家連同近鄰無不相互落淚。眾人規勸半晌,方漸漸止了聲淚,又勸慰一番,時近薄暮,鄰里自各散訖。

  略一清甯,陳德百思。「妻子遭逼,殉節而死,此仇若不得報,將謂不義;父親無端被遭屈打而死,未能事奉身前,若不得報仇,可謂不孝;不孝不義,有何面目見於人前。」遂向叔父說:「兩兒年幼,全賴叔父照顧,我近日回京城,不便攜帶奔波,仍請叔父代為管教。家中無人,也無甚田產需要料理,侄兒打算明日即回,約過三兩月,再來看視,若不能回來,請叔父將兩孩子拉扯成人,記住陳家血仇。」叔父窺伺其意,說:「我知你欲報大仇,叔父自不應攔阻。只是現在恐怕不合時宜,太魯莽,仇不能報,反而丟了自己的性命。自古道,君子報仇,十年未晚。你且先放下,容以後俟機而為,千萬不可憑一時血性輕舉妄動。」

  陳德聞言,益覺悲傷,泣道:「只怕難得有機會,若到這般等待下去,豈不是不報了麼?」一旁表兄聽罷,見陳德膽壯,急火攻心,立刻站起,捉住臂膀,雙目生輝,說:「表弟前去報仇當真不怕死麼?」陳德被激,應聲而起,道:「如今我已無家,再無牽累,況既為父報仇,豈能顧惜父母所給之軀?而今父親妻子皆死非命,此仇不共戴天,倘談什麼怕死!」

  「這就好,」表兄拍拍陳德肩膀,盯視陳德低聲道,「表弟可先小住,我有辦法。」陳德將信將疑,遂點頭應允。

  晚上商談,陳德才知表兄乃為榮華會成員,亦屬白蓮教之一小分支,在直隸一帶素有分佈,影響很大。白蓮教遭重創,榮華會勢單力孤,正在無法,恰在京畿地帶興起了天理教,盛況一時。該教派原教主乃郭潮俊,人眾甚多。郭潮俊既歿,林清代之而起,聯絡各派,廣布教義以「三際說」來立其教理,將「真空家鄉,無生父母」奉為八字真言,廣羅門眾。於是各省教派紛紛歸附,林清勢焰漸壯,遂自立壇主,分封部眾,邁赫一時,唯待時機成熟,便可揭竿而起,舉建大功。陳德表兄亦歸用其下,並于天理教中司一小職。表兄道:「現今朝吏昏庸,尚不如盜匪。官逼而民自反,各地紛紛舉義。官兵所到之處,肆意踐踏百姓,搜刮脂膏,敲骨吸髓。所被逼迫致死者,何以記數?你欲為父。妻報仇,又哪裡尋到那些滿族官兵?自是大清氣數已盡,理應逐出中原,復興漢室,這方不愧英雄一生。」

  陳德道:「上回白蓮教舉事,京城也人心惶惶,可惜終是被滅,未能成就大事。」

  「所以壇主有令,」表兄接道,「只能智取,不可強攻,白蓮教的失敗便是教訓了。我教如今全是秘密行動,各處安插眼線,連紫禁城內亦有內應,時機一到,便可一舉成功。」陳德複喟歎道:「可惜我身為廚役,空無技藝,縱然入教,俟等報仇又談何容易?若不人教,孤身無助,也只能徒然傷心而已,真正沒用!」

  「弟不消悲觀,」表兄略一沉吟,便低聲道,「昏官比比皆是,殺其一二於事不濟。表弟既有此血海深仇,敢不敢去刺殺皇上?」

  「怎得不敢!」陳德「霍」地站起,抄起手,咬牙切齒道:「反正豁出一命,只要報得家仇,還有什麼不敢的?」表兄慌忙噓他輕聲,仍舊按他坐下,道:「小聲些,此事沒有萬全之計,縱使你身居京府,但宮禁森嚴,你亦接近不得。」陳德道:「我寄身內務府,常有機會接遇皇上,還擔心什麼?」

  「不行!」表兄搖頭,「即使幸見,也不可能近身,貿然出手,反會壞了大事。你且安心暫住,待明日我去稟知壇主,再作安排。」陳德一想,別無他法,只好准允。這一晚熱血沸騰,輾轉不眠誓欲為父、妻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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