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嘉慶皇帝 | 上頁 下頁 |
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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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刻,鞭聲又響,真真切切,纏繞身體抽個不住。他們憑什麼抽打妻子呢?陳德想仔細看看,可還是睜不開眼來。唯能感到鞭子在李氏的頭上、背上、肩上、腿上倏忽絞動。突然一鞭挾著風絲正著地落在臉上,顫顫地痛,接著又是幾鞭,更加迅猛著力,陳德恍恍惚惚借助這一股力量,驟然睜開眼來,只見兩位刑役,正賣命地大打出手,不見了妻子李氏。陳德一急,又落進了黑暗之中,好一會兒,忽有叔父來攙扶他,接著祿兒、對兒奔來抱住腿歡叫,陳德想哭,卻出聲不得。急切問,表兄忽又壓低聲音地喚道:「表弟。」陳德一轉身,瞥見朦朧中太祿正五花大綁跪在刑台前,對自己怒目而視。陳德驚慌萬狀,心中一緊,竟又直跌下去。任是百般掙扎,卻也再難上來。那兩刑役只道皮鞭傷不得大骨,只管抽將下去。但犯人眼皮也不動,令刑役十分惱火,更加手不釋鞭,全力以赴。誰知打來打去,如抽布袋,不見回音。兩傢伙先就慌了,忙去稟明。刑部尚書勒保,兵部尚書魏明,大學士慶桂聞訊而來,令人檢視,卻道不大關緊,僅僅熬撐不住,昏迷過去。勒保道:「這廝最是刁滑,頗善欺蒙,妄圖裝假來求得片刻瞌睡,我等豈能被其蒙混。聽之任之?何不立用烙刑,令其知道刑法厲害!」 眾人聽了,也道極是,遂命灼燒鐵烙。此鐵烙巴掌大小,鍛鐵所鑄,一般囚犯死黨,亡命之徒亦見之魂飛魄散。而此時陳德正於昏迷之中,陰陽不辨,連膽怯畏怕都不知。有頃,鐵烙燒得通紅。勒保令烙,見一名刑役持鐵烙朝向陳德袒裸的胸部貼去。就聽「嗤」的一聲長嘶,一陣白氣夾雜焦臭氣味直上沖起。犯人陡然「曖」了一聲,再度昏死過去。胸口已黑糊糊一片。勒保立令再烙,於是鐵烙試探一般又在幾個部位塗下了黑印。但陳德氣息奄奄,一直無所反應。氣得勒保抓撓無著,嗷嗷叫罵不休,眾人無奈,只得暫令收監,俟後再審。 內務府膳房總管孟明自知干係重大,早把陳德其父陳莊折所作所為,來龍去脈統作稟明,無敢一漏。依其所供,得一重要線索:陳德之父祖籍河南泰縣,並有表叔居甘肅甯長縣,兩家常有走動。刑、兵諸都如獲至寶,當即差人去拿,至河南撲空,至甯長適值陳德表兄外出,叔父偕同祿兒對兒俱在。叔父拼力對抗不濟,死於亂槍之中。唯將祿兒、對兒押解入京。兩子年幼,百般恐嚇詢問,只是一無所知。請部無奈,亦嚴謹關押。 再說陳德徹夜熬審之後,抬回去險些斃命。一連三日湯水不進,夢魘頻頻,周身橫七豎八裹滿傷痕,兼又烙印深入,腐肉片片,痛徹心髓。半月之後,方才大半結癡。而監獄內黴濕穢潮,爛草汙褥,肮髒不堪,很快傷口感染,不少地方流血出膿,紅腫斑斑,不忍目視。孰料近日皇上催問,諸部無有進展,甚為惶恐。勒保、慶佳等合議,決意乘勢提審,仍以嚴刑相逼,料他血肉之軀,能撐幾合?主意已定,便設堂提人。那陳德九死一生,與閻王打交道亦不過如此,但想到屈死的父親,縊死的妻子,心下傷痛蓋下肌膚傷痛,早已鐵下心來,決意豁出身來,暗道:「反正一死,決不辜負他人。」刑訊之始,擰耳跪煉,陳德疼痛不過,叫出聲來,但令他招供,依舊一聲不哼了。隨即令刑役押棍,兩腳分縛板上,固定棍的一端,刑者執另一端,將犯人雙腿慢慢按將下去。陳德哪裡受過這等折骨掏髓的刑法,立刻虛汗淋淋,浹背透濕。但問「招是不招!」只管緊咬牙關。 兩邊刑役見無喝止,也一味施力下去,就聽「嘣」的一聲輕響,犯人的左腿猝然垂了下去。原來左腿壓折了。犯人隨即昏暈過去。眼見得不能再審,眾人皆躁亂異常,不知所措。獨刑部尚書勒保道:「若再緩頰,該犯必狡賴仍舊,且遲延時日,難複皇上。依我之言,索性趁熱打鐵,續加重刑,縱他金剛之意志,怕也耐不住挫折。先喪其膽,方能夠俯首招供!」眾人依言,令刑役提來冷水,兜頭照潑,把陳德激醒過來。問其不招,便又喝令一班虎狼刑役搬上刑夾,兩三五大三粗兇神惡煞刑役趕上前來給犯人套上拶子,發一聲喊,兩邊用力,陳德隨即一聲嚎叫,兩手血洗一般。 而拶子已深嵌指內,只恐稍一用力,便會將指頭齊齊截下,「誰給你的親兵制服!還不從速招來!」堂上乘機一選連聲,威下逼問。陳德此刻心神潰散,那總管太監的名子在心裡突突亂蹦。但轉念鋼牙緊咬,堅忍著不敢鬆口。兩邊刑役發一聲凶喊,再一次緊收,那拶子恰如利齒,撕開口子,直齧心肺。俗話說,「十指連心」。陳德經歷幾般大刑,都以昏死幸兔苦痛,然此次再也熬受不住,大叫一聲「太……」,忽於昏聵中意識發覺,將「祿」字硬生生吞下,就勢狠命一咬,半截舌頭豆腐塊一般應聲而落,隨著醬末般的血水噴射而出。染浸了衣褲,弄得近旁一個刑役猝不及防,滿頭滿臉都是。 突發此變,堂上堂下都愣住了。拶子還夾著,刑役不知是收好,還是撕好。勒保正威氣怒發,指手劃腳,揚起的胳膊落在半空也不知是該縮回來,還是繼續揮下去。僵了片刻,還是魏明立作決斷:「馬上停審,先將犯人押回監牢,請醫調理,聽候發落。」堂下齊應一聲,收拾刑具,打掃穢汙,押監延醫,好一陣子忙亂。這邊大學士慶桂也沉靜不住,開言道,「此番審訊,不意陳犯竟作此下策,以死相抗,咬下了自己的舌頭,只怕來日再難理出什麼口供來了。」勒保瞪了瞪眼,接口道:「不是還有手嗎?還可以叫他筆供,也是一樣,諒他不會咬下自己的雙手吧!」內中借有一人,乃內務府大臣涉事出堂,忽拍桌子道:「可惜可惜,這陳德在內務府多年,鬥大的字不識一個,是人人盡知的,如何令他筆供?依我看,卻是沒了指望。」語音方頓,眾人複又憂急起來。勒保道:「照如此說法,是沒辦法再審啦,那麼各位大人如何向皇上交待?」各位大員不由忡忡,神色陰暗。 唯有慶佳略有所思地提到:「陳犯咬下舌頭,看來並非初衷,不然前面幾次大刑早已咬下了。這次熬撐不住,或慮得不說難逃罪苦,方才欲說竟又為私意所迫,情急之間才咬掉自己的舌頭,以絕我等所圖,也未可知。然嚼舌之前分明喊了一聲『太』字,也許正為同黨,可惜未能說完,不知諸位有何見解?」眾人聽說,皆不以為然。魏明駁道:「大刑之下,疼痛忍無可忍,所以大聲叫喊,亦在情理之中,有何奇處?況且自嚼其舌,其意可見一斑,豈是輕意吐出同黨一字?若是招供,自然不會行此自創之舉。」內裡有人道:「就算同黨,無憑無據,無名無姓,僅憑一宇去尋,豈不茫如追風,又何異自尋煩惱。事既成此,目前緊要的便是如何回奏皇上。」眾人議論紛紛,莫衷一是。看看天色已晚,計無所出,便商定次日再行酌定,遂各自散去。 翌日,諸部欽命辦案官齊會,俱備言見地,試擬種種奏本,皆因有意在搪塞敷衍之嫌,未免漏洞百出,前後捉襟見肘,不能自圓其說。正一籌不展,忽有內務府該管大臣章京道:「某曾聞陳犯於府內供職期間,酗酒成性,且屢次大哭大笑,大吵大罵,形同癡狂。據從役告稟,確系屬實。月前一晚,我經過前院,亦親見其癲狂之狀,喝斥門下驅逐,反而越發撒潑。門下俱稱神經失常,也無可奈何了。殊料竟作出這等事來,說不定正是原先的本性沉迷所致。」眾人聽得,都道:「這下好了,正好以此據,斷其神經昏亂,身不自主所為,于情於理俱合,自然拷問不出別番口供。」 於是,大家籲氣,公推慶桂執筆草擬訊審奏本,大堂內立時氣氛和暢,笑語飛揚。乾隆帝手書的「明鏡高懸」匾牌金燦燦的,莊肅醒目,兩旁又有嘉慶帝親筆禦書的盈聯以作詮參,上聯為「一字無虛始可定案」,下聯為「片言不實勿厭重推」。筆劃精工,遒勁有力,與匾牌相映對照,別有一番氣象。不多時,奏摺擬定。眾人看過,各署名簽。大致奏稱:「臣等受命訊審,其內情已結。該犯懼憚嚴刑,感化皇恩,俱俯首招供大諱。供自失妻、父以來,悲淒過度,精神昏亂,業已成為病症,且時有發作。二十日之事,純系一時病發,狂顛而起難以自持所為,當時卻不知所以。事後醒覺,痛侮不及,經拘拿其親眷及內務府各臣役招承,完全符實。其兇器與內宮衣物俱為處身便利竊盜所得,即行查驗,再作清理。目今此案正於切責落實之中,克日完蕆,唯陳犯雖非蓄意謀劃,然業已私闖禁地,驚聖駕,罪不容赦。為正國法官紀,以儆效尤,宜於淩遲處死,其所遺只膝下二子,年尚幼,然亦不可留宜為處斬。臣等恭請陛下聖裁。」眾人遂聯銜上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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