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嘉慶皇帝 | 上頁 下頁
四七


  何以用人行政未盡致矣?蓋其人雖已致法,而十餘年來,其更變祖宗成例,汲引一己私人,猶未嘗平心討論。內閣六部名衙門,何為國家之成法,何為和珅所更張,誰為國家自用之人,誰為和珅所引進以及隨同受賄舞弊之人,皇上縱極仁慈,縱欲寬協從,又因人數甚廣,不能一切屏除。然竊以為實有真知灼見者,自不究其從前,亦當籍其姓名,於升遷調補之時,微示以善惡,勸懲之法,使人人知聖天子,雖不為已甚,而是非邪正之辨未嘗不洞悉,未嘗不區別。如是,而夙昔之為私人者,尚可革面革心而為國家之人。否則,朝廷常若今日清明可也,萬一他日複有效權臣所以為者,而諸裡又群起而集其廳矣。

  何以言風俗日趨卑下也?士大夫漸不類廉恥,百姓則不顧綱常。然,此不當責之百姓,仍當責之士大夫也。以亮吉所見,十餘年來,有尚書侍郎甘為宰相屈膝者矣,有大學士、七卿之長且年長一倍而求拜門生、求為私人者矣,有交宰相之憧隸,並樂與抗禮者矣。太學三館,風氣之所以出也,今則有昏夜乞憐,以求署祭酒者矣;有人前長跪,以求講官者矣。翰林大考,國家所據以升黜詞裡者也,今則有先走軍機章京之門,求認師生,以探取禦制詩韻者矣;行賄于門閉侍衛,以求傳遞代倩,藏卷而出,制就而入者矣。及從各得所欲,則居然自以為得計。夫大考如此,何以責鄉試、會試之懷挾替代?士大夫之行如此,何以責小民之誇詐黃緣?輦轂之下如此,何以責四海、九洲之營私舞弊?純皇帝因內閣學士許玉猷為同姓石工護喪,諭廷臣曰:「諸臣縱不自愛,如國體何?」是,知國體之尊,在諸臣各知廉恥。夫下之代上,猶影響也;士氣必待在上者振作者,風節必待在上者獎成之。舉一廉樸之吏,則貪欺者庶可自愧矣;進一恬退之流,則奔競者庶可稍改矣,拔以特立獨行、敦品勵節之士,則如旨如韋依附朋比之風,或可漸革矣。而亮吉更有所慮者,前之所言,皆士大夫之不務名節者耳,幸有矯琦自好者,類比感於因果、遁入虛無,以蔬食為家規,以談禪為國政,一二人倡於前,千百人和於後,甚有出則官服,入則僧衣,感智驚愚,駭人觀聽。亮吉前在內廷執事,曾告之曰:「某軍親王十人施齋戒殺者已居十六七,羊豕鵝鴨皆不入門。及此回入都,而士大夫持齋戒殺者又十居六七類。深恐西晉祖尚無虛之習,複見於今,則所關世道人心,非小也。」

  何以言賞罰仍不明矣?自征苗匪、教匪以來,福康安、和琳、孫士毅則蒙蔽欺妄於前,宜綿、惠齡、福甯則喪師失律於後,又益以景安、秦承恩之因循畏葸,則川陝楚豫之民遭劫者,不知幾百萬矣,已死諸臣姑置勿論,其現在者,未嘗不議罪也。然重者不過新疆換班,輕者不過大營轉餉,甚至拏解來京之秦承恩,則又給還家產,有意複用矣。屢奉嚴者之惠齡,則又起補侍郎。夫蒙蔽、欺委之殺人,與喪師失律以及因循畏葸之殺人,無異也。而猶邀寬典異數,亦從前所未有也。故今日經略以下,領隊以上,類皆不識賊匪之多寡,地方之躁躪掛懷,彼其心未始不計曰:「即使萬不可解,而新疆換班,大營轉餉,亦尚有成例可援,退步可守。」國法之寬及諸臣之不畏國法,未有如今日之甚者。純皇帝之用兵金川緬甸,訥親債事則殺訥親,額爾登額債事則殺額爾登額,將軍提鎮之類,伏失律之誅者,不知兒幾,是以萬里之外,得一運寄,皆震懼失色,則馭軍之道得也。今自乙卯以這已未,首尾五年,僨事者屢矣,提鎮、副都統、偏裨之將,有一膺失律之誅者手?而欲諸臣之不玩寇、不殃民,得乎?夫以純皇帝之聖武,又豈見不及此?蓋以歸政在即,欲留待皇上。涖政之初,神武獨斷,一新天下之耳目耳。倘蕩平尚無期日,而國午日見消磨,萬一支絀偶形,司農告匱,言念及此,可為寒心,此尤宜急加之意者也。

  何以言言路似通未道也?九卿、台諫之臣,類皆毛舉細故,不切政要;否則發人之用私,快己之恩怨。十件之中幸有一二可行者,發部議矣,而部臣與建言諸臣又各存意見,無不議駁,並無不通,駁則又豈國家詢及芻蕪,詢及吉瞽史之初意乎?然或因其所言瑣碎,或輕重失倫,或虛實不審,而一概留中,則又不可。其法,莫如隨閱隨發,面諭廷臣,或特頒諭旨,皆隨其事之可行不可行,明白曉示之。即或彈劾不避權貴,在諸臣一心為國,本不必進嫌怨。以近事論錢灃、初彭齡皆常彈及大僚矣,未聞大僚敢與之為化也,若其不知國體,不識政要,冒昧立言,或攻發人之陰私,則不妨使眾共知之以著其外,而懲其後。蓋諸臣既敢挾私而不為國,更可無煩君上之回護矣。

  何以言支治欲肅而未肅也?夫欲吏治之肅,則督撫藩臬其標準矣。十餘年來,督撫藩臬之貪欺害政,比比皆是,幸而皇上親政以來,李奉翰已自斃,鄭源璹已被糾,富綱已遭擾,江蘭已內改。此外官大省據方面如故也。出巡則有站規、有門包,常時則有節禮,生日劄,按年又有幫費,升遷調補之私相槐謝者,尚未在此數也。以上諸項,又寧增無減,寧備無缺,此皆無不取之於川縣,州縣則無不取之於民,錢糧漕米,前數年尚不過加倍,近則加倍不止,督撫藩臬以及所屬之遣府,無不明知故縱,否則門包站規節禮、生日禮、幫費無所出,州縣明言於人,曰:「我之所以加倍加數倍者,實層層衙門用度日甚一日,年甚一年。」究之州縣,亦恃督撫藩臬道府之威勢,以取于民,上司得其事,州縣入己者已半,初行尚有畏忌,至一年二年則成為舊例,牢不可破矣。訴之督撫藩臬道府皆不問也,千萬人中或有不甘冤抑赴京控告者,不過發督撫審究而已,派欽差就許而已。試思,百姓告官之案,千百中有一二得直乎?即欽差上司稍有良心者,不過設為調停之法,使兩無大損而已;若欽差一出,則又必派及通省,派及百姓,必使之滿載而歸而心始安,而可以無後之患。是以,州縣亦熟知百姓之伎倆,不過如此,百姓亦習知上控必不能自直,是以往往至於激變。湖北當陽,四川達州,其明效大驗也。亮吉以為,今日皇上當法憲皇帝之嚴明,使吏治肅而民生生,然後法仁皇帝之寬仁,以轉移風俗,則文武一張一弛之道也。

  八月二十三日,洪亮吉把《千言書》手抄三份送出後,便把手稿拿出給長子飴孫看,並告訴洪飴孫道:「為父大禍就要臨頭,你應有所準備。」

  飴孫道:「兒深知父親一片為國忠心,兒死而無怨。」

  之後,洪亮吉又與他的知交—一相別,大家驚懼之餘,都覺得這是訣別。

  朱珪、劉權之接到洪亮吉的諫議書後,嚇得渾身直打哆嗦,同時又可惜亮吉這個人才。他們都以為洪亮吉只送給自己一份,便匿不上奏,生怕牽連自己。成親王永瑆接信後,可不管他什麼三七二十一,於八月二十五日把《千言書》呈送給嘉慶帝。嘉慶帝看罷大怒,立即經內閣發下諭旨:

  「內閣奉諭旨:本日,軍機大臣將編修洪亮吉所遞成親王書稟呈覽。朕親加披閱,其所言無實據,且語無倫次,著變軍機大臣即使該員將書內情節,令其按款指實,逐條登答。」

  這是一個羅織罪名的諭旨,皇帝既然公開表示洪亮吉所言皆無實據,且語無倫次,那麼再讓洪亮吉按款逐條指實登法,豈不是虛假的幌子。

  不一會兒,諭旨又下,革去洪亮吉的職務,把他交于刑部內軍機大臣會同刑部嚴加審訊,並具實奏據。洪亮吉當即被關入刑部南監。

  二十六日四鼓,洪亮吉被送往西華門外都詹司衙門由軍機大臣刑訊,未刻審訊完畢,照「大不敬」律,擬斬立決。行刑的人已做好準備。一些親朋好友也都忙來弔唁,期與洪亮吉見最後一面。洪亮吉的同事們來與他訣別,有的抱著洪亮吉痛哭。洪亮吉反而笑道:「這有什麼悲傷的,你們應該和我一樣心情輕鬆愉快才是。」說罷吟絕句一首贈於大家並笑道:「丈夫自信頭顱好,願為朝廷吃一刀。」

  成親王永瑆把洪亮吉定為「大不敬」罪的同時,又在奏摺中說道:「亮吉自稱迂腐木臣,並罔識政治,一時糊塗,實在追悔莫及,只求從重治罪。」

  嘉慶帝看了成親王的奏摺後,見也沒審出個什麼,於是頒旨道:

  「昨軍機大臣等將洪亮吉逞遞成親王書劄進覽,語涉不經,全無倫次。洪亮吉身系編修,或交掌院及伊素識之大臣代奏,亦無不可。乃洪亮吉輒作私書,呈遞成親王處,並分致朱珪劉權之二書,因部一併呈閱。書內所稱,如前法憲皇帝之嚴明,後法仁皇帝之寬仁等語。又稱,三四月以來,視朝稍晏,恐有俳優近習,熒惑聖聽等語。朕孜孜圖治、每日召臣工,披閱奏章,視朝時刻之常規。及官府整肅之實事,在延諸臣,皆所共知,不值因洪亮吉之語,細為剖白。若洪亮吉以此等語,手疏陳奏,即荒誕有甚於此者,朕必不加之責,更為藉以自省引為良規。今以無稽之語,向各處投機,是誠何心?……」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