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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面對一篇篇的奏言,嘉慶帝顯得不耐煩了,這些奏言,漸漸地都把矛頭指向皇考,實在有損大清的威嚴和體面。雖然在父皇手下顒琰膽戰心驚,如幄幕上的燕巢,但他一生最崇拜的還是父皇。如今,嘉慶帝每天清晨起來的第一件事,便是誦讀《高宗實錄》,不得有任何人打擾,誦讀一個時辰後,才上朝聽政,從不改變這種習慣。到現在,父皇的一些事動輒就被提起並受到責備乃至攻擊,他如何能受得了,於是便下詔曰:

  「近來言事諸臣,往往不為國計民生,揆厥本衷,大約不出乎名利兩途。其沽名者,如議增俸、賞兵等事,若蒙允准,于以市惠於人;不准,則歸怨於上,似此居心,其巧作尚可問乎!其牟利者,則請修不急工程,圖沾餘潤。況在宮言官,各有職守。近日並有現任封疆大臣,將他省之事越俎陳奏,或干預京師政務,是欲自見其長,而忘其出位之思。夫以總督統轄兩三省,幅員遼闊,其任內應行整理及興利除弊之事,不知凡幾,即殫精竭慮,尚恐未能周到,何暇舍己因而耘人之田?嗣後內外大小臣工,若懷私見,不出為名為利者,斷難逃朕洞察,不得不治以妄言之罪。今朕特降此旨,杜莠言正所以來讜論,並非欲諸臣安於緘然,切勿錯會朕求正言之意。」

  何為正言?朝野大小臣工都明白:皇帝喜歡的即正,皇帝不喜歡的即不正。親政時的求「直言」而今成了求「正言」,言路又複回往日。

  那麼,還會有人向皇帝直言嗎?

  雖然白蓮教匪尚在猖撅,但朝野一片穩定,嘉慶帝竟在喪服期間,選起秀女來。暮春選看八旗秀女,而今八月間則選看包衣三旗女子。刑部郎中達沖阿的女兒沒有送到宮中讓皇上選看,就把她許配給了人家,嘉慶帝知道以後大為震怒,申斥達沖阿目無皇上,並通行曉諭八旗及包衣三旗,在宮中選美之後,才准許婚配。

  果然沒人指責嘉慶帝。然而真的就無人直諫了嗎?

  面對嘉慶帝的所作所為,洪亮吉痛心疾首。他經常與法式善等人在一起暢談國事,慷慨激昂,認為國家富強的出路就在於革新弊政,可是皇上現在卻踏步不前甚至反對維新了,這怎能不讓志士仁人痛心。洪亮吉在詩中寫道:「幸多同志友,肝膽索鬱勃,縱談當世事,喜罷或嗚噎!」對國家前途的擔心溢於言表。

  洪亮吉和他的同仁們看到,朝中的高官,地方的大吏,乃至州官縣吏,只是貪戀官祿,貪圖錢財,哪個為國分擾為民著想?洪亮吉更多一層煩惱,他的老師,他過去崇拜的偶像,現在為了保住自己的高官厚祿,也是裝聾作啞,明哲保身。

  洪亮吉想:我何去何從?只要我不吭不響,我就必然官運亨通,我剛到北京連升二級就是明證。那麼我洪亮吉也是貪圖富貴的人了?可是,如果我向皇上進言,我面對的是整個腐敗的社會呀,面對的是已經倒退了的皇上呀!何況雖然有些人也指責貪官污吏禍國殃民,但是如果你奮臂疾呼,挺身戰鬥,他們就會龜縮起來,甚至還要反過來譏笑你,說你逞能。如今那些腐朽的官僚們已經麻木,國人士子也都趨吉避凶,我若有所直言,必定會落得可悲的下場——這是必然的,他們一定罵我是傻瓜蛋,憨蛋,瘋子,狂徒。

  我還是回歸故里,過悠閒自在的生活吧。於是他決定九月二日叩送高宗純皇帝梓宮後即收拾行囊,回歸故里。

  可是,乞假獲准後,一個月中洪亮吉都寢食不安,特別是聽到川陝官吏偶言營情弊時,感歎焦勞,有時竟至徹夜不眠。最後經過痛苦的思想鬥爭,他以為自己曾蒙二朝聖上恩遇,不當知而不言,他寫了一首小詩名《自勵》道:

  甯作不才水,
  不願為桔槔。
  桔槔亦何辜,
  俯仰隨汝曹。
  杈枒適當時,
  旋轉如風濤。
  高原多低枝,
  感汝汲引勞。
  一朝時兩行,
  棄置眼蓬蒿。
  寧作無知禽,
  不願為反舌。
  眾鳥皆啁啾,
  反舌聲不出。
  豈繁果無聲,
  無乃事容悅。
  依依簷宇下,
  飲啄安且吉。
  何忍視蜀鵑,
  啼完口流血。

  八月二十三日,經過許多個日日夜夜的靈魂的煎熬,他終於作出決定,要向皇上直諫,他不願做簷下的小雀。這一天,他寫了《乞假將歸留別成親王及言時政啟》,手抄三份:一份交于恩師朱珪,一份交于恩師劉權之,加一份則交于多年詩友成親王永瑆。這封直陳時政的長篇大論後人稱為《千言書》,全文如下:

  今天子求治之心急矣,天下望治之心孔迫矣,而機局未轉者,推原其故,蓋有數端。亮吉以為,勵精圖治,當法祖宗,初政之勤,而尚未盡法也。用人行政,當一改權臣當國之時,而尚未盡改也。風俗則日趨卑下,賞罰則仍不嚴明,言路則似通未通,吏治則欲肅而未肅。

  何以言勵精圖治,尚未盡法也?自三四月以來,視朝稍晏。竊恐退朝之後,俳優近習之人,熒惑聖聽者不少。此親臣、大臣啟沃君心者之過也。蓋犯顏極諫,雖非親臣大臣之事,然不可使國家無嚴憚之人。乾隆初年,純皇帝宵旰不這,勤求至治。其時,如鄂文端、朱文瑞、張文和、孫文定等,皆織織以老成師傅自居。亮吉恭修《實錄》,見一日中硃筆細書,折成方寸,或詢張、鄂,或詢孫、朱,曰:「某人賢否?某事當否?」日或十余次,諸臣亦皆隨時隨事奏片,質語直陳,是上下無隱情。純皇帝團聖不可及,而亦眾正盈朝,前後左右皆嚴憚之人故也。今一則處事大緩。自乾隆五十五年以後,權私蒙蔽,事事不得其平者,不知凡幾矣。千百中無有一二能上達者,即能上達,未必即能見之施行也。如江南洋盜一案,參將楊天相有功,驕戮洋盜,某漏網安居,皆內署總督蘇淩阿昏聵糊塗,貪贓枉法,舉世知其冤,而洋盜公然上岸,無所顧忌,皆此一事釀成。況蘇次阿權相私人,朝廷必無所顧惜,而至今尚擁鉅資,厚自頤養。江南查辦此案,始則有心為承審官開釋,繼則並聞以不冤覆奏。夫以聖天子赫然獨斷,欲平反一事而尚如此,則此外沉冤何自而雪乎?一則集思廣益之法未備。堯舜之王,亦必詢四嶽,詢群牧,蓋恐一人之聰明有限,必博收眾采,庶無失事。請自今凡召見大小臣工,必詢問人才,詢問利弊,所言可采則存檔冊以記之;償所舉非人,所言非實,則治其失言之罪。然寄耳目于左右近習不可也,詢人之功德,於其黨類亦不可也。蓋人材至今日,消磨殆盡矣。以模棱為曉事,以軟弱為良圖,以鑽營為取進之階,以苟且為服官之計,由此道者無不各得其所欲而去,衣缽相承,牢結而不可解。夫此模棱、軟弱、鑽營、苟且之人,國家無事,以之備班列可也,造有緩急,而欲望其奮身為國,不顧利害,不計險夷,不瞻徇情面,不顧惜身家,可不得也。

  至於利弊之不講,又非一日。在內,部院之臣,事本不多,而常若猝猝不暇,汲汲顧影,皆雲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在外,督撫諸臣,其賢者斤斤自守,不肖者亟亟營私,國計民生非所計也,救目前而已,官方支治則所急也,保本任而已。慮久遠者以為過憂事;興堇者以為生事,此又豈國家求治之本意呼?

  二則進賢退不肖似尚遊移。夫邪教之起,由於激變。原任達州知州戴如煌,罪不容逭矣,幸有一眾口交譽之劉清,百姓服之,教匪亦服之。此時正當用明效大驗之人。聞劉清尚為州牧,僅從司道之後辦事,似不足盡其長矣。某以為,川省多事,經略縱極嚴明,剿賊匪用之,撫難民用之,整飭官方辦理地方事又用之,此不能分身者也。何如擇此方賢史如劉清者,崇其官爵,假以事權,使之一意招徠撫綏,以分督撫之權,以蕆國家之事?有明中計以來,鄖陽多事則別設鄖陽巡撫,偏沅多事則別設偏沉巡撫,事竣則撤之,此不可拘於成例也。夫設官以待賢能,人果賢能,似不必過循資格。劉清者,進而尚未進也。戴如煌雖以刑案解任,然尚安處川中,聞教匪甘心欲食其肉,知其所在,即極力焚劫,是以數月必移一處,教匪亦必隨而跡之。近在川東,與一道員聯姻,恃以無恐。是救一有罪之人,反殺千百無罪之人,其理尚可恕乎?純皇帝大事之時,即明發諭旨,數和珅之罪,並一一指其私人,天下快心;乃未幾,而又起吳省蘭矣,召見之時,又聞其為吳省欽辯冤矣。夫二吳之為和珅私人,與之交通貨賄,人人所知。故曹錫寶之糾和珅家人,以同鄉素好,先以摺稿示二吳,二吳即袖其稿,走權門,借為進身之地,今二吳可雪,不幾與衰贈曹錫寶之明者相戾乎?夫吳省欽之傾險秉文,衡尹京兆,無不聲名狼藉,則革職不足蔽辜類。吳省蘭先為和珅教習師,後反稱和珅為老師,大考則第一矣。視學典試不絕矣。非和珅之力而誰之力乎?則降官亦不是蔽辜矣,是退而尚未退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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