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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李明東道:「金爺有所不知,這些年來,朝廷接連用兵,皇上到處巡遊,賦稅自然增多;地方官吏又巧立名目,增稅派捐,中飽私囊,百姓哪堪重負啊!」

  第二日,永琰渾身如散了一樣,疼痛不已,於是在李文敬家中又呆了一天,這才告辭離去。待四人走遠了,李文敬道:「明東,你看出這四人的身份了嗎?」明東道:「我看他們不是壞人。」李文敬道:「那金少爺的氣質威風,絕不是京城中一般人家可比的。」李明東道:「那三個手下,也絕非等閒之輩。」

  永琰一行經過靈丘而不入,過五臺山也來不及賞那風景,拜謁寺廟,便急匆匆地向前趕路。這一日走出五臺山,來到忻州城旁,福安道:「金爺,我們該進城裡去換換衣鞋,再買一些其他的東西。」

  四人來到忻州城裡,進了一個酒家,飯罷拿出銀子,小二咬了咬,又看了看,喜道:「竟是真銀純銀呢。」櫃檯裡的先生也是左看右看,左咬右咬,看罷咬罷,喜不自禁。永琰看這二人的舉動感到挺奇怪,便走到帳房那裡說道:「這裡假銀子多嗎?」小二和先生立即正色道:「這位客官怎能這麼胡說八道,這朗朗乾坤,光明世界,哪裡會有假?」永琰心內疑惑不已,明明聽他們說「竟是真的純的」,那不是說必有許多假的不純的嗎?

  永琰對福安道:「我們就住在這裡吧。」

  福安到帳房那裡交了銀子,要了上等的房間,帳房先生又情不自禁的看了又看,歡喜一番。

  永琰一行上樓,剛到走廊,見一個商人走近前來道:「這位爺看樣子是外地來的。」他看著永琰道,「看你這書生,並沒有出過門,不懂得這世上的事呢。」永琰道:「我怎的不懂?」那商人道:「你是京城口音,又帶著兩個高大的隨從和一個玲瓏八面的管家,想必是個貴公子哥兒,並沒有出過門。現在全國各處,暗探極多,專探有對朝廷不滿的言行,故小二與先生見你們陌生人決不敢胡說。」永琰道:「适才見那小二帳房的神情,似乎市上有假銀子不成?」那商人道:「我見你言語真誠透著天真,不像是做作的,故才敢與你說這番話,你果然是個不懂事的書生。天下的銀子,假的極多,只是這裡靠近大同,假的更多,極難見到真的純的。」永琰問他道:「你說這裡靠近大同,假的更多,這卻又是為何?」那商人道:「我們快進去說話,這裡不方便。」於是幾人進了房間,那商人道:「你知道大同的府尹是誰嗎?」永琰道:「我哪裡能知道?」商人道:「這大同的知府是和神的親母舅,開了銀廠和錫廠,那銀子哪還能不假?別說是市上流通的,就是交給朝廷的、國庫裡的,那成色也大打折扣。」永琰道:「據你說來,這假銀子遍佈天下了?」那商人道:「現在天下哪有不假的東西?一切都是假的。」那商人是個逞能的人,越說越起勁。這一席話說得永琰毛骨聳然。

  當夜,永琰哪裡能睡著覺!

  永琰一行出了忻州,翻過呂梁山過陝西而來到甘肅,滿眼所見都是哀鴻遍地,民不聊生,其淒慘的景況更是超過山西。永琰的心情越來越沉重,再也沒有什麼心思去敲石頭尋「木魚石」,而是一路察訪民情起來。

  永琰一行人來到皋蘭地界,已經是深秋天氣了,冷風裹著沙塵掃蕩著原野,永琰等在路上側身而行,好在這裡地勢極為平坦,因此行走起來也並不算太困難。

  皋蘭是甘肅過去的治所,又靠近現在的治所蘭州,所以在這大西北比較發達,接近皋蘭路上的行人漸漸增多。一個書生隨永琰一行走了五六裡路後,終於忍不住寂寞,問永琰道:「敢問這位兄台,是要到皋蘭嗎?」永琰道:「是。」書生道:「我看你們帶著不少的行李,像是遠行的,不像是捐監的。」永琰道:「我等是投親的,請問尊姓大名。」書生道:「姓胡,名沛東。請問仁兄尊姓大名。」永琰道:「姓金,名大清。」

  「原來是金兄——金兄不要怪小弟多嘴,你這名字可要改一改,如今是大清朝,大清……」書生壓低了聲音道:「如今文字獄通行天下,一句『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都要落個滿門抄斬,你這個名字叫『金大清』,居然到今天還安然無事,實在是僥倖。」永琰道:「你這麼一說,我今後還真得把名字改換一下。」

  「絕對要改,絕對要改。」永琰又問道:「剛才你說的這『捐監』是怎麼一回事?」胡書生道:「就是花銀兩買個監生的資格。」

  永琰道:「這有什麼好處,又沒有真才實學,這不是鼓勵讀書人弄虛作假,不要讀書嗎。」胡書生道:「老兄真是個書呆子,如今滿腹學問又有什麼用?有用的只是逢迎拍馬,阿諛奉承。如今如果會了拍馬和賄賂這兩種本事,天下的什麼其他本事都不要學了。」永琰道:「你說的也太絕對了,未免武斷。」胡書生道:「聽金兄的口音,應是從京城來的,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依金兄看來,那朝中的和珅,一個小小的侍衛,不到兩年,位至宰相,靠的是什麼?還不是靠他把皇上的脾性心思摸得透熟。」永琰道:「你說的似乎也有幾分道理,但是要說那和珅花錢賄賂,我倒不明白了。他能賄賂誰呢?」

  書生笑道:「我們這裡,地處大西北,天高皇帝遠,若有書生不知這個事情,那是有的,你這天子腳下的書生,竟不知這個問題,真是意外。」永琰道:「實在是不明白。」胡生道:「乾隆帝英明雄才,確是千古少有的帝主,幾十年來建立了輝煌宏偉的業績,文治武功都超過歷朝歷代,連昔日聖主康熙帝也難以比得上。可是乾隆帝陶醉在他的豐功偉績之中,不僅漸生享樂的思想,而且也漸漸地聽不得指謫的言論,只喜歌功頌德,真正成了孤家寡人。」

  永琰道:「這同和珅的賄賂有什麼關係?」胡生道:「和珅迎合皇上的心理,為他建宮殿,置珍玩,又慫恿他遊山玩水,只說那第五次南巡,建了許多宏偉的行宮,官道運河兩岸,結彩鋪氈;戲臺連連,更有上萬青壯男女拉纖高歌;沿途地方進貢不絕,生活極盡豪奢。這些都是和珅佈置,是拿國家百姓之財,討皇上歡喜,這不是賄賂是什麼?話又說回來,和珅攬了這麼多的事情,名義上是為皇上,實際上那白花花的銀子大半都落入了自己的腰包。……」

  這胡書生滔滔不絕,永琰的心越擰越緊,不禁對著漠漠的天空陣陣啼噓長歎。福安和兩個侍衛聽得膽戰心驚,心道:「這書生如此膽大妄言,只道是天高皇帝遠,哪知這黃土路上,與他相伴行走的幾個人都是皇上身邊與皇上朝夕相處的人。」

  永琰幾聲長歎之後,又道:「我還是要問你,既然只要會行賄逢迎就行了,你還捐監幹什麼?」胡書生道:「一是為了面子,捐出銀子,咱就成了監生;二來嗎,表面文章還是要的,有了監生這個名義,進身仕途就較為通暢了。——何況,捐監事實上也是一種賄賂。」

  永琰一行來到皋蘭城內,胡生對這裡最熟,帶他們找了本城最豪華的客店。到了店門口,見此後果然與眾不同,門口紅燈高掛,車馬聲喧,紅男綠女比肩接踵。進了大門後,但見一層一層的有幾進院子,每進院子都圍著一群二層的樓房,每進院子裡轎子停了一地,樓上樓下,笙歌洋溢。幾人已經非常疲勞,在房內先洗了澡,又命小二把酒菜擺進房間內。胡書生也不客氣,經不住永琰的一句邀請,便與永琰圍在一桌。吃過幾盅酒後,永琰道:「今天這裡如此熱鬧,不知這裡有什麼大事。」胡書生笑道:「金兄看來在書房中真正是一心只讀聖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了,這哪裡有什麼大事,這裡天天是如此的。」

  永琰驚道:「我看這裡出出進進的多是為官的人,怎麼天天到這裡來?」胡書生哈哈哈大笑不止,那聲音幾乎把上面的樓頂都快要掀起來了,然後說道:「金兄,這世間若不是為官的,怎能天天進這樣的飯店?……」正說著,房間內進來幾個嬌滴滴的女人,扭胸擺臀就要圍上桌子。永琰大驚,福安急忙道:「幾位姐姐請跟我來。」說罷把她們領出房,給了些銀子道:「不許再來了。」然後轉身進房,把門閂牢,訓斥義隆、爾森道:「怎能如此疏忽,發生這麼大的事情!」義隆和爾森連忙跪倒向永琰請罪,說以後再不會出現這樣的事。胡書生道:「我今天算真的見到君子了。」永琰又問他道:「這些為官的天天就這樣?」

  胡書生道:「如今的世道就是這樣,飯店妓院,便是當官的出入的地方。」永琰道:「他們哪裡有這麼多錢?」胡書生驚訝萬分,看了永琰許久才道:「我今天算是見著真正的讀書人了。金兄,他們一年的俸銀也吃不上像這樣飯店裡的二三頓酒席,天天這樣吃,不明擺著是敲剝勒索屬下百姓,侵吞公款嗎?」永琰道:「這可不許胡說。」胡書生搖著頭道:「金兄,不是為弟的說你,東林黨人有一幅對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似金兄這樣閉門於書房,而全不聞世上的事情。真正就成了書呆子。就說這侵吞公款勒索屬下百姓的事,天下誰人不知?比如我吧,是來捐監的,但是捐的銀兩一分一毫也沒有入國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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