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嘉慶皇帝 | 上頁 下頁


  南府,就是南長街南口的南花園,是太監們習樂排戲的地方。乾隆和他的祖父康熙、母親鈕祜祿氏,都極喜歡聽戲,所以宮裡有許多小太監學習戲曲,宮中也經常派人到各地雇用或買些樂師名伶來這裡教練、表演。

  舒赫德早已在那裡恭候,福安早派小太監把乾隆幸臨南府的事告訴了他,待乾隆南面坐定,幾個太監急忙給乾隆把扇。舒赫德巴掌一拍,九架古琴頃刻間呈月牙形擺好,隨後,轉出九個唇紅齒白、眉清目秀的小太監,在古琴旁坐定後,邊撫琴邊齊聲唱道: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

  琴聲與歌聲交織在一起,讓人盪氣迴腸。美妙的音樂烘托出萬里月光下瀲灩無垠的江湖,乾隆感到宇宙是如此廣闊,如此浩渺,神思在月光下的長江湖海上飛越……

  突然,樂曲戛然而止,歌隊的齊唱變為一人在幕後清唱: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銀光閃耀的月亮照耀著綿延萬里的長江,灑在樹上雕出如霜的花兒,大千世界成為一片銀白色的夢……

  待唱到「但見長江送流水」,歌者從幕後轉出,乾隆定睛看時,驚訝得差點跳起來,世上竟有這樣清純絕色的女子!乾隆在內心驚歎道:「她不就是『皎皎空中孤月輪』嗎?」

  那女子的歌聲漸漸地沉靜下去,猶如一輪明月靜靜地、悄無聲息地沉在澄澈的湖底。停了片刻,又是小太監們的齊唱: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待唱到最後兩句「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又是那女子的清唱。乾隆恍恍惚惚,仿佛自己變成了江邊的一株披著銀色月光的樹。

  福安道:「皇上,唱得還好嗎?」

  乾隆並不回答,只是長時間地望著福安和舒赫德,神情古怪,高深莫測,望得二人心驚肉跳,冷汗淋漓。好久,乾隆道:「讓那女子再彈唱一曲。」福安和舒赫德此時才敢喘口大氣。

  這清唱的女子,便是雪香。

  雪香高挽著髮髻,微微低著頭,把眸子向皇上盼了兩盼。就這兩眼,使得乾隆帝似乎來到一個萬年絕穀之中,見到一池蕩心滌肺的深潭,頓時洗去一身俗氣。

  雪香唱道: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乾隆內心驚動,讓她近前,細細看她,真如月裡嫦娥下凡。於是問道:「你從何處來,叫什麼名字?」

  那女子道:「奴婢姓魏,叫雪香,是內務府管領清泰的女兒。」

  「你回去吧。」乾隆說道。

  望著那雪香走遠,乾隆對舒赫德和福安道:「隨朕來。」

  乾隆又回到養心殿,福安、舒赫德跟在後面,心裡七上八下。乾隆坐定後,一聲震喝道:「你二人不僅欺君罔上,而且隨意帶漢女入宮,迷惑皇上,罪在淩遲滅族!」

  舒赫德、福安魂飛膽喪,急忙跪倒,五體投地。舒赫德道:「皇上聖明,奴才罪該萬死。但我二人實在是看她技藝超絕,埋沒民間,實在可惜,這才雇到南府,做幾天教習,馬上就要放她回去,不想被皇上撞見。」

  乾隆一拍案子道:「還敢強詞奪理,這一切分明是你二人處心積慮蓄謀已久的安排。那女子方才說她是什麼『清泰』的女兒,分明是你二人的教導——實在膽大包天,你二人還不從實招來。」

  福安道:「這事多是奴才的主意,要殺只殺奴才一人。當初是我慫恿總管大人雇來這女子,來京的路上,覺得她不便教習小太監,於是奴才想,清泰一生老實勤謹,膝下只有一女,不想在去年臘月裡病死,清泰夫婦痛不欲生,不如把這個女子過繼給他做個女兒,聊以撫平他們內心的創痛,到了京城,一問清泰夫婦,恰好他女兒病死的事知道的人極少,戶口上也沒有銷去她女兒的名字,況且清泰夫婦見了這雪香,和他們過去的女兒模樣兒一般,滿心願意認這個義女。過了一段時光,見這個雪香又極孝順,老夫婦倆對她倍加疼愛。現在,已真真正正地成了不可拆開的一家三口兒。」

  舒赫德道:「此事雖然是福安出點兒主意,但這也是我自己的意思。我是總管,決定做這件事的是我,皇上要殺只殺奴才,福安實是脅從。」

  乾隆道:「你二人似乎挺夠義氣——站起來吧。」

  二人哪敢站起,五體投地,一動不動。

  「朕叫你二人站起來!」聲音員不大,卻透著陰冷和威嚴。

  二人哆哆嗦嗦地站起來。

  乾隆道:「有多少人知道這清泰的女兒死了?清泰認這蘇州女子做女兒又有多少人知道?」

  舒赫德回道:「皇上聖明,已看出她是蘇州女子——清泰是一個老老實實的人,口訥少言,職位又低,平時很少與人來往,他女兒殞傷,實在沒有什麼人知道。這蘇州女子在南府做教習,一些人反向清泰道賀,說他有這麼個漂亮的女兒,前次選秀女怎沒被選上;還說遲早她會被選中的,定會讓皇上看上,日後若是騰達,別忘了身邊的同事。」

  福安道:「眾人沒有哪一個懷疑這女子的來歷。清泰只是內務府的包衣(奴才),眾人哪能想到他敢認漢女作女兒,且是冒充女兒;恰因為這清泰憨直,不然再疼愛這女子,也不敢做出這種事來——他實在是不敢。」

  乾隆道:「雖然你們是出於一片忠心,事做得也周密,但你們畢竟對朕不恭,爾等也只不過想借此事邀寵請功乃至進身,本該定你們『大不敬』罪,但朕暫且饒你們一次,若再做出藐告,若再做出藐視朕的事,定斬不饒!」

  二人被乾隆點破心機,戰戰兢兢,原先那美麗的夢想,早已化為泡影,只想現在能夠全身保職,實在已是僥倖。

  舒赫德道:「皇上,那女子該如何處置?」

  乾隆道:「你們把這個女子的來歷身世等一切情況,詳細地說一遍。」

  舒赫德從那舉子刺瞎雙目說起,乾隆聽罷,也搖首感歎。

  福安道:「要找到那舉人夫婦嗎?」

  乾隆道:「你們不可能再找到他們,他們肯定到了那些雲深不知處的地方,那山坡上的三間小屋裡,再也不會有他們的身影——恐怕他們的女兒剛已離開蘇州,他們就到了他們應該去的地方。」

  一席話說得舒赫德和福安面面相覷,而後又連連點頭,啼噓感歎。

  乾隆十年,每三年一次的選秀女活動照例舉行,內管領清泰的女兒入選。

  清朝選秀女限於滿州八旗,清泰祖先本是漢軍旗,姓魏,早在清軍入關前即抬入滿州旗,成為滿人。

  清泰的女兒入宮後,即稱作魏氏。嘉慶二十三年正月,顒琰帝命令宗人府改寫玉碟,將滿州單姓改為複姓,魏、高、金、劉、年等姓氏之後,加一「佳」字,以別於漢姓。於是魏氏便成了魏佳氏,這魏佳氏,便是蘇州香雪海的女兒雪香。

  乾隆寢宮內紅燭高燒,春意盎然。帳內,乾隆看著雪香嬌豔如花的面龐,瑩潔如玉的肌膚,早已神魂迨蕩,不由地贊道:「今天我才知道雪是香的。」雪香嚶嚶地道:「雪本來就是清香的。」乾隆帝輕輕地把雪香緊緊地擁在懷裡……

  香雪海的小溪在嶺間溢蕩流淌,滿坡的梅花蓓蕾綻放在雪的浸潤下吐露芬芳,一陣風搖樹動,花紅點點隨流水而去,風欲靜而樹不止。

  乾隆對雪香憐惜異常,說道:「你真是香雪海的女兒,朕決不負你。」

  雪香道:「春天過後,雪融花殘,香雪海便只剩下了她的名字,再無什麼魅力。」

  乾隆道:「香雪海的魅力,在於她梅的精神,雪的風骨,那是永遠長存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