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大清三傑·曾左彭 | 上頁 下頁
六七


  曾國藩即在大營坐候捷報。又因國華能於軍務倥傯之際,寫來如此詳細之信,很覺高興。但防國華少讀兵書,軍謀不夠,急寫回信示以軍謀道:來信俱悉。李中丞一見,即待之甚優,委以統領,此非為弟之才具,實為弟之家世也。弟既受此知遇,第一須不負此知遇,方對得起李中丞,亦對得起吾家之家世也。統領五營,已是古時之旅將;五營兵士之性命,名譽、道德、風紀,全在吾弟一身之處置。來書謂既出報國,性命置諸度外,義固如斯,事宜斟酌。此即古人所謂死有輕於鴻毛,重於泰山者也。應死而死,死得有名。

  不應死而死,死得無謂。為將之道,亦非隨便一死,即盡責任也。

  兄將軍謀之大略,撮要告之。凡用兵主客要正,夫人而能言之,未必果能知之也。守城者為主,攻者為客。

  守營壘者為主,攻者為客。中途相遇,先至戰地者為主,後至者為客。兩軍相持,先呐喊放槍者為客,後呐喊放槍者為主。兩人持矛相格鬥,先動手戳第一下者為客,後動手即格開而即戳者為主。中間排隊迎敵為正兵,左右兩旁抄出為奇兵。屯宿重兵,堅劄老營,與賊相持者為正兵。分出遊兵,飄忽無常,伺隙狙擊者為奇兵。意有專向,吾所恃以禦寇者為正兵。多張疑陣,示人以不可測者為奇兵。旌旗鮮明,使敵不敢犯者為正兵。羸馬疲卒,偃旗息鼓,本強而故示以弱者為奇兵。建旗鳴鼓,屹然不輕動者為正兵。佯敗佯退,設伏而誘敵者為奇兵。忽主忽客,忽正忽奇,變動無定時,轉移無定勢,能一一區而別之,則於用兵之道,思過半矣。吾弟須注意之。

  又將平日記於筆記中者,擇其切要者,摘錄數條:一、約期打仗,最易誤事;然期不可約,信則不可不通也。二、治軍之道,以勤字為先。身勤則強,佚則病;家勤則興,懶則衰;國勤則治,怠則亂;軍勤則勝,惰則敗。惰者暮氣也,常常提其朝氣為要。三、凡打仗,一鼓再鼓而人不動者,則氣必衰減。凡攻壘一撲再撲而人不動者,則氣必衰減。四、守城煞非易事。銀米子藥油鹽,有一不備,不可言守;備矣,又須得一謀勇兼優者為一城之主。

  五、軍中須得好統領營官,統領營官須得好真心實腸,是第一義;算路程之遠近,算糧仗之缺乏,算彼己之強弱,是第二義;二者若有把握,方能作將。此外良法雖多,調度雖善,有效有不效,盡人事以聽天命而已。六、兵者不得已而用之。常存一不敢為先之心。須人打第一下,我打第二下。七、近年從事戎行,每駐紮之處,周曆城鄉,所見無不毀之屋,無不伐之樹,無不破之富家,無不歎之貧民。大抵受害於賊者十之七八,受害於兵者十之二三。以上數條,尤其不可忽略。匆匆手複,俟複再述。

  曾國藩發出此信之後,僅過月餘,忽接探子來報,說是漢陽、武昌,複又失守。曾國藩不待聽畢,頓時吐出一口鮮血,暈了過去。正是:

  運籌帷幄書才去
  失守城池報又來

  不知曾國華性命如何,且閱下文。

  第三五回 胡林翼修書悲將佐 曾國藩洗腳戲門人

  曾國藩的愛國心思,本比別人濃厚。一聞湖北複又失守之信,羅澤南又在那邊,一急之下,頓時熱血攻心,口吐鮮紅,暈倒地上。左右慌忙將他救醒,他始長歎一聲道:「唉,天心猶未厭亂,吾民無噍類矣。」

  左右因見曾國藩的面色慘白,又在歎聲歎氣,恐出甚麼亂子,正待去請程學啟師爺進來勸慰,程學啟業已得信趕入。曾國藩便一面請程學啟坐下,一面說道:「湖北忽又失守。不知蘿山可有甚麼危險?」

  程學啟忙接口道:「蘿山異常勇敢,大帥何必惦記。」

  曾國藩連連皺著眉頭道:「我正為他勇敢,在此擔心。」程學啟道:「現在路途梗塞,寄信為難。就是本軍的探報,也沒從前詳細。最好派個要人前去一趟。」

  曾國藩點頭道:「所以舍弟國華,上次報告偽東王楊秀清被殺的內容,我覺很是詳細。業已去信贊他。」

  曾國藩剛剛說到此地,又見一個戈什哈匆匆的呈上一封急信,接到手中一看,見是胡林翼寫給他的。趕忙一面拆信,一面用他嘴唇指指信道:「潤芝都有信來,蘿山怎麼沒有信給我,這更奇了。」

  程學啟道:「或者因為軍務倥傯,沒有工夫,也未可知。」

  程學啟說著,即與曾國藩一同看信。只見上面寫著是:

  滌帥勳鑒:此次粵賊複陷武漢,人心大震。因武漢地居天下之中心,扼長江之衝要。賊得之,足以上竄豫直,搖動畿輔;下屏蘇省,負固金陵。決難聽其淪落。乃率眾仍與死戰。惟是賊眾臨滿兩舉,其勢甚張。弟以孤軍支撐其間,人數既遠非敵比,餉糈又籌措艱難。官帥自與弟通好以後,鄂省軍事,全交弟一人主持。前者愁其掣肘,無權不能辦事;今則又愁責任太重矣!雖在勉強與賊對抗,已覺煞費經營,上月大盡日之戰,若非蘿山與尊派水師拼力相援,不堪問矣。惟李迪庵中丞素淵韜略,複勇於進攻,亦為近今良好之將材。壇角一役,殊足以寒賊人之膽。蓋該處屋宇鱗次,牆垣至為堅固,自廣粵洲至於城下十裡,舊為市廛,最易藏堅。迪庵中丞察度地形,料賊眾必有埋伏,預先戒飭軍士嚴陣徐行。賊眾果以數千人伏於草埠堤上民房,暗施槍炮,以擊我軍。

  迪庵中丞當即令趙克彰、劉勝鴻二參戎,分路攻入。火器初舉,先將茅屋焚燒數處。漸漸逼近,煙焰彌漫。賊眾見火光大起,所燒之屋,系堆積糧物之所,伏賊既不能久匿而不起;而城中之賦,複出七八千人,冒煙衝突。

  我兵用槍炮輪流攻擊,繼之以刀矛,縱橫出入。伏賊因火烈而自亂,城中援賊,氣為之奪。我兵因而乘之。賊大敗。經此大創,堅閉不復敢出。其後蘿山營于洪山,以防賓湯山之賊。雙方鏖戰,而我軍殊效命,衝鋒數次,賊眾頭目之喪元者,幾有二百餘人之多。屍橫遍地,見之心酸。忽賓湯山之賊,約二萬人左右,出而接應,並欲直撲我軍洪山大營,以圖一逞。蘿山當自洪山馳下時,弟猶阻之雲:「賊眾我寡,君毋攖其鋒銳。」

  蘿山似有怪弟藐視意,置不答,即奮勇上前,兜頭迎剿,賊又大潰。蘿山乘勝窮追,賊已大半退入城中,蘿山緊追不捨,若欲尾之而入。賊眾惶急之餘,陡然放下閘板,以致閉於城外之賊眾,盡為我軍隊伍所殲,約計不下千餘人數。而城上槍炮,密如雨點,蘿山立馬城外,左額突中槍子,血流被面,衣帶盡赤,然猶駐一時許,強立不移,賊亦不敢再出。蘿山雖蕩城受傷,然退駐營中,照常視事。弟親往視其傷,傷深二寸餘,子彈入腦不出,急延醫為之診治,而卒不救。傷哉!弟知蘿山以諸生隨兄辦理團練,忠義至性,感動鄉里。嗣則率其親鄰,轉輾湖南江西湖北,大小三百余戰,所至之外,賊眾驟聞風而潰,克大城四十餘處,確稱神勇。非特為兄所恃為心腹者,即弟亦欽佩至五體投地也。當蘿山馳馬下洪山時,弟之阻彼者,非謂彼無男殺賊也,實重其才,遂不覺愛之深言之切耳。今竟受傷而歿,弟為痛哭之慟者再。易簀之時,堅握弟手,猶謂危急時,站得定,不畏死,才算有用之學。

  又叮囑寄語我兄,非將大敵殺盡,彼不瞑目。又謂奈何武漢未克,江西複危,力薄兵單,不能兩顧,死何足惜,事未了耳等語。特此詳報經過,希即會同將其殉難情形,奏請優恤。路途梗塞,此函到達之日,務望賜複為念。

  弟胡林翼頓首
  六年四月初二日

  曾國藩一直看完,方將那信放在桌上,拭淚的對著程學啟道:「果然不出我料。現在趕快回信潤芝,須將蘿山棺木,先為保護。今奏請恤的奏稿,稍遲不妨。」

  程學啟不解道:「大帥對於蘿山,明雖上司下屬,實則仍是故舊看待。未得他的噩耗之先,大帥本在十分惦記;此刻既然知道他已為國捐軀,為何不把他奏請恤典的公事先辦,以慰死者的英靈呢。」

  曾國藩見問,忽朝程學啟望了一眼道:「怎麼,你在當的文案差使,連這個過節兒還不懂麼?蘿山現在雖然殉難,可是他的底官不大,所得恤典,那能優厚?況且皇上正在因為湖北複又失守,心裡大不高興的當口,如何還有這種心思來顧此等小事。我的意思,無非且俟湖北克復之後,將來再奏上去,自然好得多了。不是如此辦法,我怎麼對得起我們這位殉難的故人呢?」

  程學啟聽畢,便微笑了一笑道:「這個過節,晚生未習大清會典,確實不懂。」

  曾國藩竟被程學啟說得笑了起來道:「你真不脫書生本色,這是揣摩風氣的陋習。大清會典之上,何常載有此條。但是我為故人計,不得不學點世故。從前胡潤芝,也因官制軍把持湖北政事,害得他一件事情也辦不動。若不是用了那個侍生帖子,去拜那位闞姨太太的生日,官制軍賣了交情,恐怕早就幹不下去了呢。」

  程學啟聽到此地,忽也望上曾國藩一眼,似乎有句說話想說,又像一時說不出口的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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